金陵小食光 第45节(2 / 2)
顾希言仔细看了看沈琼英的脸色,沉声道:“谢掌柜参与贩卖私盐,并暗地招兵买马反抗朝廷,现已被抓捕至应天府大牢。”
沈琼英大惊,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谢表哥是义商,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掌柜派人在谢通政府外纵火毁灭证据,如今纵火之人已被抓获,且对谢掌柜的罪行供认不讳。另外......”
顾希言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递给沈琼英:“这是我在谢通政府上搜到的,这字迹你应该认识吧。”
沈琼英接过信笺只扫了一眼,立即变了颜色,手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那上面只寥寥一行字:银两收讫,所余望速押解。最后的落款是“石老”,“石老”正是谢临的私下的号,旁人不知,沈琼英却记得很清楚。谢临虽是商人,却一向以风雅著称,平日酷爱收藏金石,所以又戏称自己为“石老”。
顾希言叹息一声,上前轻轻握住沈琼英的手:“贩卖私盐一案牵连甚广,谢掌柜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富商,他牵连其中我并不意外,可是他的野心不止于此,竟然罔顾金陵百姓安危,借私盐之利兴兵作乱,这是死罪,我身为金陵父母官,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绳之以法。”
沈琼英这些年与谢临过从甚密,或多或少也隐约清楚他做生意并不是那么守规矩的,只不过被亲情蒙蔽,一直不愿意把他往坏处去想,可是她万万没料到,谢临居然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险去贩卖私盐,乃至于聚众谋反。她从情感上不愿意去相信,可平日在谢府所闻所见的一些细节在脑中渐渐清晰,她在理智上明白,顾希言说的也许都是事实。
依稀记得六年前醉仙楼刚开业,沈琼英初次管理大酒楼没经验,一连一个月都没什么客人,她当时灰心极了,甚至觉得自己恐怕真的没有做生意的天分,便找到谢临请辞:“谢表哥,是我当初太草率了,如今连累了你,我真后悔。”
谢临却毫不介意一笑:“也不过才一个月而已。先别忙着下结论,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英英这么好的厨艺,终会有人识货的。”
沈琼英迟疑问道:“若是再过一个月,醉仙楼的生意还是没有起色呢?”
沈琼英至今还记得谢临当初的回答,他大笑道:“便是失败了也无妨,这世上原本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直能成功,但只要有重头再来的勇气,一切就会有希望。你放心,我也不差那点钱,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你的,你只要努力付出,诚信经营,总归有出头的一天。”
大概从那个时候起,沈琼英开始发自内心感激谢临,他为人仗义、见识通透,又对自己无条件信任,她下定决心自己有朝一日成名了,一定会回报表哥。可是如今,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原来谢临连续多年贩卖私盐获利,所以如此财大气粗,什么努力付出、诚信经营,不过是道貌岸然的谎话罢了。
想到这里,沈琼英自嘲一笑道:“既然罪证确凿,我亦不敢再为谢表哥争辩,惟愿秉公处置.但谢表哥毕竟对我有恩,我想在不妨碍官府办公的情况下,再去见他一面。”
顾希言皱眉道:“谢临如今是朝廷重犯,你怕是不能见他。”
也不过片刻功夫,沈琼英双目通红,神态颓唐,顾希言实在心疼,把手中那碗芋头羹推给她,放缓了声音道:“你先喝口汤润润嗓子。”
沈琼英默不作声将那碗羹又推了回去:“顾哥哥,你平日常说社稷是公器,任何人不能因私害公。这些我都认同,也绝不敢妨碍公事。可是在我最难的时候,是谢表哥拉了我一把,他对我有恩,当此危难之际,我必须去看他最后一眼,这是人之常情。我理解你的为难,自己再想办法就是了。”
沈琼英说完这话,起身便要离开,顾希言一把拉住她,沉声道:“你别急,我......我可以设法让你们私下见一面。”
第78章 冷酪+真相
因谢临身犯谋反重罪, 沈琼英是在应天府死牢中见到他的。他被单独关在东侧的一间牢房里。牢内并无窗户,里面暗湿无比,只留一个小小的孔洞传递饭食,犯人矢溺都在其中, 与饮食之气相薄, 加之盛夏暑热蒸腾, 沈琼英甫一入内, 那气息几乎令她做呕。
时值傍晚, 借着墙壁上油灯的一线微光, 她看到谢临衣衫褴褛地做在草铺上, 双腕让镣铐绞在一起, 沉重的链球垂坠下来,脚上穿着铁鞋,全无平日优雅的风度, 一股陈锈混着血腥的气味袭来, 原来谢临手部、小腿都受了刑,此刻鲜血淋漓。
沈琼英忍不住潸然泪下,轻声唤道:“谢表哥。”
谢临本靠着墙假寐, 听到沈琼英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颤, 慢慢睁开了眼。
沈琼英带着哭腔道:“谢表哥, 我来看你了。”
谢临淡淡笑了笑:“你求了顾府尹来的?大可不必,这里又脏又乱,你不该来。”
“谢表哥说的什么话,你对我有恩,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你一面的。”
沈琼英上前仔细检视谢临的伤口,眼泪再一次流出来:“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幸好我带了药, 我给你涂上吧。”
谢临一把按住他:“没用了,我已是将死之人,那里还顾得上伤口,你别看了,省得吓到你。”
沈琼英越发心酸:“谢表哥,你是为什么要做这砍头的生意啊,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好好过日子?”谢临自失一笑道:“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姑父也是盐商,你应该知道盐商苦衷,人都说盐商豪富,那也只是面上光鲜,实际上,我们不过是官府养的狗,遇到边疆有战事,需要我们输运粮草,地方有灾情,需要我们捐款,甚至于盐官过生辰,孩子过满月,都要我们按例孝敬,而答应好的盐引呢,从我爷爷那辈等到现在,还没有全部发下来。我谢家并没有金山银山,不靠贩卖私盐,如何能活得下去?你去金陵、扬州两地查一查,盐商贩卖私盐已是不宣之秘,怪只怪官府太贪心,想把一切都把持在手里。”
“可是。”沈琼英随即问道:“谢表哥为何要铤而走险,聚众谋反呢?这可是遇赦不赦的死罪啊。”
谢临冷笑道:“我说过了,盐商不过是官府豢养的犬牙,我受够了任人摆布的日子,不想再继续做他人手中的棋子,我要让那些平日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狗官,日后跪在地上求我。历来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可我偏要让天下人看看,商人亦可以成为人上人。”
说到这里,谢临突然笑了:“自从我结交到贵人之后,张允中、谢通政在我面前俯首帖耳、气焰全无,这感觉真是好极了,可惜我走错了一步棋,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就成功了。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天意如此,我并不后悔,认赌服输就是了。”
谢临面对沈琼英一向温文尔雅,她从未见过他癫狂的一面,心里乱糟糟的,怔了半响方道:“谢表哥口中那个贵人是谁?你说你不愿为人手中棋子,可你不也成了他手中的利剑,最终被舍弃了吗?”
谢临冷声道:“那不一样,他是我出头的唯一希望,他发誓与我共进退,我如今被官府抓捕,他大概也命不久矣。”
沈琼英叹息一声:“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如论如何,谢表哥还是我的亲人,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没有?我替你去张罗。”
谢临摇摇头苦笑道:“我这一生无儿无女,如今看来倒也无牵无挂落得清净,妹妹们都已经出嫁,亦没什么可担心的,小弟已经被我妥善安排,想来也不会被官府的人抓到。我唯一放不下的是你。”
“我?”沈琼英百感交集:“谢表哥,事到如今,你还要替我操心吗?”
谢临深深看了她一眼,叹息道:“若我去了,你切勿为我伤心,不值得。”
沈琼英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抽泣着道:“谢表哥说的什么话,我.......我自然要伤心的。”
沈琼英随手拭去眼泪,从一旁的食盒内取出一碗冷酪递给谢临:“谢表哥,我们不说这些令人伤心的话了。往常夏天你最喜欢喝我做的冷酪了。我来时特地做了一碗,这两天你一定没什么胃口,喝碗冷酪开开胃吧。”
沈琼英制作冷酪是有秘诀的,将鲜牛奶与奶油充分混合,加入酒酿汁拌匀,分装进碗中上笼屉蒸一炷香的时间,再关火焖一会儿,取出冷藏,最后撒上碎冰,淋上山楂粒便成了,这样做出的酪口感细腻,格外香醇。
那碗酪色白如雪,上面点缀着几粒鲜红的山楂,散发阵阵冷气,谢临怔了一下,就着碗喝了一口,牛乳醇厚新鲜,入口又香又滑,冰凉甜蜜,还隐隐散发出淡淡酒香,里面的山楂酸甜开胃,咀嚼之间别有风味。这碗酪果然美味啊,依稀还是他记忆中的味道。
谢临叹息一声道:“以后若再想吃到英英做的饭食,怕是不能了吧。这碗酪我得好好喝。”
谢临捧着那碗冷酪,一口一口喝完了。
沈琼英的眼泪越流越多,谢临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一丝不忍:“你别哭,我有话对你说。”
沈琼英泣道:“谢表哥有什么未尽之事,尽管吩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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