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清江畔,三(2 / 2)
群情激愤之下,事态逐渐失控,兵卒不光闯进杜家、杨家、薛家、窦家等世家盘问韦姓女眷,更在城外杜陵肆意烧杀。杜家与韦家累世聚居,受牵连而死者三五十人。
从这一天起,李隆基‘杀神’之名不胫而走,令天下怯怯。
汴王李邕的妻子是韦后的妹妹,御史大夫窦从一的妻子是韦后的侄女。重压之下,他们两人不约而同砍下妻子首级进献,以求自保。当时的左相韦巨源已经八十岁了,并非‘驸马房’子弟,可是官职太高,引人注目,竟也有人漏夜在他家门口纵火敲锣,高声恐吓。
家人求他外逃避祸,韦相一口拒绝。
“国难当头,家难亦当头。我走了,韦家十七房数万人口岂不是一起蒙羞?”
他走上大街,立时被乱兵所杀。
京中高门无不闭门思过,深恐招来注目,独杨太夫人逆潮流而动,竟在这个血流成河的节骨眼儿上,把杨莹娘送到了李隆基府中。
在外杀红了眼的李隆基哪里会在意小节,随意宠幸便忘在脑后。
过不多久,宁王李成器坚决辞让储君之位,李隆基正式被册立为太子,举家迁入东宫。
“若儿,你是这世上第一个叫我主君的人。”
李玙分腿而立,将右手背在身后,散淡而舒展地伸出左手,勾勾手指,做了个仿佛是免礼的动作。
杜若坚持再行三跪九叩大礼,柔软舒展的身段像柳枝在春风中翩翩起舞,优美而遵循曲乐韵律。
“妾期待有日与殿下踏遍大江南北,亲眼目睹长河落日之圆,大漠炊烟袅袅,万民生机勃勃,四方来朝不断。殿下莫叫妾等太久。”
“我答应你,如有那日,杜家将跻身我朝第一流世家,思晦以四品终老,他的儿孙出任地方郡守,旁支尚公主为妻。”
——四品终老?
李唐的一品、二品皆为虚置,三品便是人臣之极。跟随他,杜家前景果然十分美妙,杜若在心中赞叹了一番,从容道谢。
“殿下支付酬劳向来大方。”
两人议定此节,彼此相顾而笑。
杜若施施然起身,就在方才李玙坐过的绣墩上坐稳。
她的长发随便盘成堕马髻,歪歪坠在肩头,身上玫瑰红衣衫的领子夸大松散,露出一小片细巧圆润的颈窝。房中烛火摇荡,令人难以分辨她的皮肤和摇摇欲坠的白玉簪子哪个更莹润白皙。李玙仓促移开了视线。
杜若不知道他心猿意马,认真道,“妾有疑问。”
“但问无妨。”
李玙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略觉难耐,细品了品熏香成分,却并无异样,不由得暗自狐疑。
“即便太子宠妾废妻,难堪大任,即便他久有不轨怨怼之心,怎会只带着一两百人就闯进龙池殿?妾记得师傅说过,当年圣人杀韦皇后,调动足足六千兵马。而且圣人身边的高力士、李仙凫、葛福顺,都是将帅之才,可以一抵百,才能成功举事。太子怎会如此愚蠢?”
“杜师爷慧眼如炬啊。”
李玙抱臂而立,满眼皆是调侃。
“二哥要是不蠢,怎会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
杜若眨了眨眼,心底起了层寒意,这话实在凉薄,那好歹是他的二哥。
“二哥披甲上殿之事疑点重重。铜矿铁矿皆为朝廷所有,严加管制,谁替他采买,谁冶炼锻造,谁把东西送进长安?事发之前又藏在何处?太子院不过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且在兴庆宫内,长史竟不知道?阿翁竟未发觉?又譬如,倘若二哥殿上所言属实,又是谁告诉他圣人有危险,需他入宫勤王?”
杜若登时无言以对,李玙的思虑较她还是周密多了。
“桩桩件件都值得细细查访,可是圣人却在一日之内将涉事之人全部斩杀,分明不欲审问出个究竟。”
“是……”
杜若深深吸了口气,“就好像,圣人心底已有答案,却比谁都怕被坐实似的。”
“孺子可教。”李玙赞许地点头。
“那,那就是惠妃了?”
杜若凝着眉目细细思量,“也不对。圣人以皇后之礼将她下葬,却并没有要求宗室服母丧。妾原本以为,所谓皇后之礼,是为安抚朝野。”
李玙循循善诱,启发性地问。
“你再想深一层呢?”
夜风寒凉,从龙首原奔袭而来,纵然屋里点着三四个大铜鼎,烧着热腾腾的银炭,杜若还是觉得后颈处小风嗖嗖。尸身半腐的太子从无边黑暗里探出冰冷手爪,茫然地在虚空里挥抓,却是打捞不到真相。
太子恐怕到死都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了他致命一刀吧?
杜若环臂揽住肩头,抬眼瞧着李玙清朗的眉目。
“你……殿下……”
“知道怕了?”
李玙笑着抬手提了提她耳畔明珠,那是一串三颗由小到大垂下来的珍珠坠子,一碰就叮叮轻响。
“圣人如果没有审问过二哥,就会和你我一样,对实情充满揣测,一会儿怀疑这个,一会儿怀疑那个,哼……那可难捱的很。”
李玙一想到李隆基这几个月的寝食难安,就感到心满意足,话音里明显透出一丝嘲讽。
“不过惠妃已经死了,他怀疑大哥或者我会更多些。”
“啊……”
杜若掩口轻呼,“那妾那番话说的,不就成了成心栽赃吗?”
李玙摇头,笑意异常冰冷。
“不,幸亏有你。他才会认为我被逼上绝路急于撇清,你替我表现出了对他的恐惧,正是他最想看到的。”
杜若无法出声。
为什么他对圣人怀着这样复杂而仇恨的情绪?
是因为他的生母杨氏不得宠吗?
“正因为惠妃死了,即便二哥他们死的这么冤枉,他还会再找别人算账。若儿,你可知道圣人的绰号?”
“……杀神。”
杜若莫名哑了,干瘪的两个字从嗓子眼儿挤出来,咣当落地,砸出一个坑。
这是她头一回这么想:其实她和圣人之间,也算有血海深仇。
从前韦氏讲起那段旧事,她不能把圣人放进芸芸众生中加以看待,只是怕,却不敢恨。可是有了李玙这层关系,她忽然发现,圣人也不过是个人罢了,还是个特别自负、偏激、残酷,但是厉害的人。
“他还没有杀够呢,他这柄刀,可好用的很。”
杜若艰难的咽下唾沫,微带战栗的目光从李玙身上挪到自己手上,翻了翻巴掌,翻来覆去的看着,渐渐浮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现在她懂了,李玙从来就没有把太子,或是郯王、寿王当做对手,他真正瞄准的,是圣人李隆基。
“如果有个人背着惠妃坑害二哥,间接夺了惠妃性命,你说他会怎么样?”
“……会索命吧。”
李玙听了,笑意晏晏的脸上像退潮似的,散去桃花春色,浮凸出一种沉稳、清晰,但是冷酷的神情。
志在必得的,不计代价的。
他紧了紧眉,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杜若心里稳稳当当的。
就是这个,张秋微曾经看见过,而英芙肯定没有见过的,李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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