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6)(2 / 2)
忍哭的表情肯定很丑。抱衡君上次哭成这副鬼样子,是贺洗尘醉死在雪中的时刻;如今重逢,他也不敢在光明正大地哭。怕一流眼泪,黄鼠狼厌烦,不打招呼又溜走,连点痕迹也不留。
胡言乱语。柳宁的呼吸霎时紊乱了三息,情不自禁瞥了眼路灯下的小道士。
暮色般的街灯将夜叉女的身躯照成通透的深海,沉静的海面下隐隐迸射出金光。那道袍倾盖的清瘦道士指尖渗出点殷红,坦坦荡荡在她蓝盈盈的肚皮上画出玄妙的咒文,用以克制龙珠凶性。
何必深究某人眉眼相似?何必徒劳无功寻找他的影子?柳宁早就认清这个事实。本来如此,没什么好耿耿于怀。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躺进坟墓。贺洗尘只不过早些,突兀些,让人伤心些。
他死了,抱衡。柳宁冷声重复这句话。几百年来重复太多遍,慢慢也把自己说服了。
忽听三声惊叹,孟拾遗和符家兄妹如同三只没见过世面的黄腹山雀,齐刷刷仰头。只见众人头顶龙珠高悬,威严的金光驱逐黑夜粘稠的热气。
贺洗尘浑身气力被符咒抽尽,右手无力地垂着,痉挛地颤抖,心中又是感叹又是惋惜。昔日庄不周伏杀魔域三千里,何等壮哉,何等辽阔。同样是龙,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另一个,竟沦落到被海怪吞食入腹。
可再落魄,那也是移星陆、 出鼎湖的龙!
元神消散、肉身腐化,寻常灵物早就灰飞烟灭,也就龙神还能拼着一口气将魂魄封存在龙珠内。四方局陆陆续续从山川大泽、云山雾水迎回沉眠的老前辈,然末法时代,复苏的几率太过渺茫。时至今日,有的光华寂灭,有的行将就木。
我不想再听你说疯话。四方局会给那名小道士记上一功,你收好龙珠,尽快跟上。柳宁克制地收回目光,冷酷地给抱衡君下了命令,转身欲走,又听三声更尖利的惊叫。
吊着半口气的龙珠倏地化成龙形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贺洗尘的檀中穴。贺洗尘猝不及防,身体轻飘飘地往后倒去,苍茫的视网膜上映照出玄衣龙女清贵俊丽的身影,片刻后全数散成云雾。
怀素子怀素子
他沉在海里,皎皎的呼唤在触不可及的岸上,由远而近,被隆隆的海浪盖过声音。
他看不见光,听不见声,触不到实物。
【曰夷,曰希,曰微 。】
【无状之状 ,无物之象。】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老贺!老贺!!
抱衡君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叫得凄凉焦急,贺洗尘神志不清眨了下眼睛,左手被皎皎抓紧,右手是没用的狐狸。三个小孩提心吊胆地围在一旁,地上的夜叉女昏迷不醒。
龙角
没头没尾,不知所谓,抱衡君却瞬间心领神会,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没长角,也没变成黄鼠狼,你放心,放心!别怕,我带你去找厄婆看看。
皎皎慎重地诊了脉象,知他只是内气漫散,才如释重负,眼底浮起泪花,哭骂道:龙王也看你不顺眼。
是龙女。贺洗尘一本正经地纠错。
忽然脖子一凉,有人摸上他的后颈,轻微捏了下骨头,好像小心翼翼试探什么。贺洗尘瞬间从天灵盖酥到尾巴骨,晕乎乎抬起头,恰好与一双冷清的竖瞳相对。
完犊子。
他骤然清醒,发现自己还不知死活靠在柳大仙肩上,顿时跳起来,惊吓地一把拉起皎皎的手就想逃命。
柳宁哪能让他躲,手持长剑破风而去,剑鞘钉死在板砖墙上,离贺洗尘只有一臂之远。他俯瞰讪笑的贺道长,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只有一臂之远。
我允许你走了么?
黑帮大佬不愧是黑帮大佬,威胁人的路数一套一套的。贺洗尘打打不过,糊弄不敢糊弄,苦哈哈地朝抱衡君猛打眼神。抱衡君比他更怂,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求救的目光。
柳宁神色冷峻,无动于衷,拔剑出鞘半寸,横在贺洗尘身前。正在此时,质朴无华的杏花枝突然架到柳宁脖子上,皎皎眉眼凌厉,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
不是,老朋友好不容易见面,至于这么剑拔弩张?贺洗尘欲言又止,觉得自己从灵异副本卷进了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
孟拾遗和符灵自觉只是小虾米,不敢上去劝架。符荼从皎皎的言行大致推测出贺洗尘就是怀素子这一事实,更是乐得吃瓜看戏。三只黄腹山雀排排站,精神抖擞地观望紧张的局势。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贺洗尘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柳宁冷声嗤笑:区区杏妖,也敢管我的闲事?
我不管闲事,只管怀素子的事。皎皎油盐不进。
得,看架势不打个你死我活都没办法收场。真打起来,皎皎哪够柳宁三招之敌?贺洗尘头疼地叹了口气,温和地拦回杏花枝,劝道:乖,好姑娘,让我和宁哥儿说会话。
皎皎一滞,垂头丧气地收回剑势。
晚上泡面给你加煎蛋和火腿。
再加一罐柠檬茶。
皎皎皎皎没骨气地心满意足了,化成一缕白烟遁入杏花枝中。
贺洗尘驾轻就熟哄好小姑娘,之前大难临头的惊慌失措也都收拾好,生出些优哉游哉的镇定:宁哥儿,你要和我说什么?
柳宁第二次听他叫宁哥儿,心头怪异又微妙,面上愈加森冷,又把剑抽出半寸,雪亮的银光如同宝匣中的霜寒。
他有许多疑问,此刻却问不出任何一句话。说到底,这人是不是黄鼠狼还是两说。他当时昏了头,一时被抱衡君的信誓旦旦蛊惑,才急燎燎地、不顾颜面冲过来接住这个小道士。
哎。贺洗尘看不得柳宁徘徊不前。
这条蛇藏在湖山古刹里,整日听老和尚念经,没念出个宽大仁慈,向来霸道凶横,恐怕除了冷笑便不会其他笑。他被贺洗尘拉进尘世,让茶酒药熏出点人情味儿。即使这样,依旧不改目中无人的秉性。
你是拉不下脸问,还是不敢问?贺洗尘挑起眉,双手抄进袖筒中,靠着墙缓缓舒了一口气,我想想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湖山古刹的半山腰。贺洗尘阴差阳错掉进他的酒窖,乐得差点找不着北,还没数清楚有多少藏酒,柳宁就出现在洞口。两人从午时三刻打到月上三更,不打不相识,最后勾肩搭背去「明月别枝」疗伤。
小白整天泡在药房里,有一次炼丹炸炉,把屋顶炸个底朝天。阿蔹最喜欢留春斋的桂花糕,他俩成亲时,你把留春斋的桂花糕都搬空了。至于你,哈哈贺洗尘突然促狭地笑起来,柳宁眉头一跳,就听他继续说,你对溪边一户王家女儿动过凡心,唉,当真是茶不思饭不想,只念叨柴门半掩里的人面桃花。
我怎么没听宁哥讲过?!缩在一旁的抱衡君不满地嚷嚷。
混账东西!柳宁恼羞成怒,也不知道在骂谁。
贺洗尘才不怕,老神在在眼睛半阖:还有什么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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