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月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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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亥时, 卫凌风静坐在一把八仙椅上, 手中捧着一盏茶。眼下这间屋子里, 除了卫凌风之外,仅有云棠、程雪落、右护法、常夜琴和另外两位副教主。他们七个人共处一室, 室内极为安静, 门外也没有一名侍卫把守。

常夜琴瞥了一眼卫凌风, 进言道:“教主, 教内议事, 谨慎为上。”

云棠反问道:“你认为我不够谨慎吗?”

常夜琴低下头:“属下绝无此意。”

另一位副教主在此时发话:“公子……公子自归教以来, 始终闭门不出, 谢绝见客。今日, 能见到公子的尊荣,想来还是我等之幸事。”

卫凌风放下茶盏, 道:“先前我余毒未清,劳诸位挂心。”

云棠十分关切地问:“现如今,你痊愈了吗?”

卫凌风言简意赅道:“暂未。”

“休养数月,仍未复原,”常夜琴接话道,“姓卫的,你当年为何能从药王谷捡回一条命?”

云棠笑着喊了他一声:“常副教主。”

常夜琴忙道:“属下在。”

杯盏半温, 云棠端起茶杯, 用茶盖撇开茶叶, 然后出声提醒他:“我的兄长将是继任教主, 你同他说话时, 应当多加注意才是。”

此话一出,在座的三位副教主都面露惊诧之色。

右护法一向对云棠言听计从。此时此刻,他竟然第一个反驳道:“依据我教内法典,继任教主只能是现任教主的子嗣。公子做为教主的继任,实在……实在于理不合……”

另外三位副教主纷纷点头称是。

常夜琴喊得最大声:“公子离开教内多年,从未传过一封信,哪怕是公子的亲生父母,也不晓得他尚在人世。他改名换姓,扮成了清关镇的平头百姓。教主亲自带人前往丹医派,公子却不认他的亲生妹妹。他为何能做继任?与江湖上恶名昭著的魔教沾亲带故,他自觉蒙羞?”

在说第一句话时,常夜琴还给了卫凌风三分薄面。但他越说越愤慨,到了后来,他甚至不愿再和卫凌风待在同一间屋子里。

怎料,云棠竟然回答:“可我不会有子嗣。除了云玱,谁还能做下一任教主?”

云棠轻抿一口茶水,红唇擦过杯沿。她抬眸,目光正好与程雪落对上。她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她对着他说:“我筋脉大损,受不了生育之苦。”

“教主年纪尚轻,”另一位副教主规劝道,“此事可以容后再议。而公子……”

卫凌风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句:“我也并无此意。”

常夜琴皱起眉头:“你是无意于教主之位,还是无意于娶妻生子?”

当着在座几位的面,卫凌风从座位上站起来,淡声道:“我立过誓,此生绝不会娶妻生子。”

另一位副教主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上。这位老人家双手握拳,怒目圆睁,镇静良久,才问:“公子在药王谷,可是伤及了根本?”

这个问题,就是在问卫凌风有没有隐疾。卫凌风定了定神,心中暗忖:我从不与旁人谈论私事。若是详细解释,难免波及小师弟。倒不如直接认了,从此也能免去一桩麻烦。

于是,卫凌风说:“是的。”

这一回,常夜琴的茶杯也摔在了地上。

常夜琴屏住呼吸,沉声道:“当真?”

卫凌风点头:“嗯。”

常夜琴一再求证:“你确定自己今生今世不会有妻子儿女?”

卫凌风坦然道:“早已确定。”

常夜琴道:“药王谷欺你太甚。你入教至今,为何绝口不提报仇?”

卫凌风道:“你我幼年相识,分别数载,你尚且不信我,遑论他人。”

常夜琴站立不定:“我初时,并未料到你……”他手掌扶着桌角,颇感难以启齿,浓眉锁成两道,周身满溢着杀伐之气。

几步开外之处,云棠还在拨弄一只青釉花瓶。她说:“我们都是武林公敌,落在武林正道的手里,不死也是个半残。五年前,他们没将我们一网打尽,不晓得有多少遗憾。今时今日,他们又勾结了王侯将相,所谓的江湖争端,终将演变为党同伐异,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我们自乱阵脚,必将满盘皆输。”

右护法频频点头:“教主所言甚是。”

云棠继续说:“五年一度的世家大会即将举行。我想前往京城,一探究竟,奈何我如今的状况,你们也知道……”话说一半,她握住了花瓶的瓶口,瓷瓶被她捏碎,碎片扎进她的掌心。

常夜琴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盯着云棠,狐疑地问道:“教主?”

云棠满手都是血,嘴上还说:“没事。”声音细若蚊蝇。很快,她开始大口地喘气,背对着在场所有人,后颈那一片雪白肌肤爆出青筋,像死人一样狰狞毕露。青筋周围连着细小的紫色血管,这使她看起来又青又紫,极为骇人。

“教主,教主又走火入魔了。”右护法身形发颤。

卫凌风快步走近云棠,但她已经跪在了地上。卫凌风道:“怎会突然加重?”而云棠双手撑地,根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拔掉云棠手中的碎片,伸出两指探过了云棠的脉搏,嗓音陡然肃穆:“竟会如此……”

程雪落单膝跪地,守在云棠身侧,问道:“如何?”

卫凌风回答:“暂无性命之忧,但内力尽失了。”

云棠在喘息的间隙里发出可怖的笑声:“还不如让我去死……”

还不如让我去死。

她这样说道。

“确实,”卫凌风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沉沉叹了口气,“澹台彻也是生不如死。”

程雪落侧目看着卫凌风:“你想让教主死?”

卫凌风道:“我绝无此意。”

程雪落道:“阁下向来只会袖手旁观。”

卫凌风微微一愣:“你对我误会很深。”

程雪落步步紧逼:“你我之间毫无交情,谈何误会?你为教主调养身体,教主却每况愈下。”

右护法接话道:“左护法大人,如今并不是争执的时候,我们应该先把教主送回房间休息……”

卫凌风挡在右护法之前:“我为教主调养身体,一向尽心尽力。她是我血亲,又曾救过我一命,我亦不会加害她。”

常夜琴帮腔道:“卫凌风贪生怕死,没有害人的胆子。”又看着程雪落:“左护法大人,你没听见右护法的话吗?先把教主带走才是正事。你行事拖泥带水,不得要领,便和你那自诩道义的爹一样。”

当他讲完“爹”这个字,程雪落身形一晃到他的背后,拔剑横切他的腰侧。常夜琴感知一阵疾风,连忙倒地翻滚,避过程雪落那一招,当场和程雪落打了起来。

花瓶、瓷器、香炉被剑光斩裂,散乱一地。

右护法想拉架,但他有心无力。他只能扶起云棠,并说:“我们先走。”

卫凌风打开正门,跟着右护法往外走,还有两位副教主一路随行。其中一名副教主年过七十,姓徐,教内众人尊称他一声“徐老”。徐老一身道袍,白眉白须,行步间轻松自在,衣袖飘逸。

几人已经远离议事的房间,月光黯淡,四下岑静。徐老走得最快,一直在前方引路。不知不觉间,他把众人带到了一处荒废的偏僻角落。他还说:“今夜,过半的侍卫们都在饮酒,城门外醉倒一片。”

右护法回答:“那是教主的犒赏。近日大伙儿辛苦了,教主便给所有教众派发了美酒。”

徐老又问:“左护法做事稳重,今夜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自我归教之后,”卫凌风解释道,“常夜琴,程雪落等人似乎整日心绪不宁。”

他们踏上一座石桥。桥下是沉寂无波的一汪湖泊,湖上飘着颓败的枯莲,枯叶之下的莲梗乱如一蓬杂草。徐老望着眼前景色,慨叹道:“昔日的红莲碧叶,却是今日的枯枝杂草。”他似乎一点也不为云棠的病情着急,而另一位副教主慌忙催促道:“徐老,我先去召来大夫,你们把教主带回……”话没说完,徐老蓦地一伸手,点住了他的穴道。

徐老内功深厚,点穴的本事更是一流。早些年,他使用化名,著出一本《点穴初编》。这本书在江湖上广受推崇,乃至于所有门派都复刻了《点穴初编》,用来教导弟子如何点穴、如何入门。

徐老虽已年过七旬,但他身法敏捷,出招极快,又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擒拿几位年轻的武林高手丝毫不在话下。

徐老行走江湖的唯一克星,便是《无量神功》。

奈何《无量神功》是云家的秘传武功。徐老不禁感怀道:“老夫在教内三十多年了。早些年,我心怀壮志时,也愿为老教主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他还没说完,右护法后退一步,嘴上念道:“徐老。”

徐老十分慈祥地应道:“承蒙指教。”

右护法放开云棠,马上跪地道:“属下绝非徐老的对手。”

徐老并未难为他,只是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经手教内诸多事物,依老夫看,是个可塑之才。”

右护法双手搭在腿上,垂着头,似有百般恭敬,还说:“属下敬仰徐老的威名。”

徐老道:“你身上配着一把短剑。你把剑□□,杀了云棠,权当表个忠心。”

直到此时,卫凌风才开口接话:“杀了云棠?”

徐老瞟他一眼:“让一个二十岁的女娃娃来做教主,本就是个笑话。这女娃娃的爹传给她一身功力,她受用不起,半死不活。你我送她上西天,便是做了好事一桩,成全了她。”

卫凌风挡在云棠的面前,语气既谦恭,又有恳求意味:“她是我亲妹妹。”

徐老抚着白胡子,长眉微皱,额头显出条条沟壑:“江湖中人笑话魔教妖女,牝鸡司晨,人尽可夫,辱没了我教的英明之举。何况你这妹妹登临教主之位五年,尚未替她父母舅舅报仇,确是个没用的人。杀了她,有何可惜?卫凌风,你断了一手一腿,在这教内,孤苦无依,常夜琴和程雪落都把你当作眼中钉。你若是不先下手为强,早晚会遭殃。”

卫凌风倚着栏杆,夜风中,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你为何不杀了我?”

徐老道:“我听闻,教主把《无量神功》的九本秘籍都交给了你。”

“是,”卫凌风闭上双眼,“教主敬我为兄长,我怎能恩将仇报?”

徐老的手指骨节扣在栏杆上:“卫凌风,你爹娘去世时,你没回到教内。骨肉亲情于你而言,当真不能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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