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 / 2)

加入书签

三楼楼梯口左拐第一个房间, 就是吴柴厂的图书室。

书柜上下六层,整整有五米长, 每层都是玻璃外立面, 中间有一道细缝,看中哪本,就伸个手指, 从细缝里将书戳出去, 书柜后的图书管理员就会将书拿出来,给借阅者办理登记手续。

图书室只有一个管理员, 还是兼职, 叫苏伊若, 四十出头, 长得白晳温雅, 齐耳短发总是梳得服服贴贴。

厂里也常流传着吴柴厂几大美人的说法, 苏伊若总会因为出众的气质被人提及,但又会因为不是双眼皮大眼睛而被否决掉。

何如月却觉得她很有味道。那种脱离了时代审美的旧时大家闺秀味道。

学生时代她跟着刘剑虹来图书室借过书,便习惯了叫苏伊若苏阿姨。

“苏阿姨, 这都过三点了, 怎么没人来借书?”她走进图书室, 隔着借阅窗口跟苏伊若说话。

“如月来啦。”苏伊若漾起难得的笑容, “前几天我跑新华书店订新书, 回来晚了, 三点没能准时开, 可能大家都怕今天再扑空了吧。”

图书室是工会下属部门,苏伊若不止是图书管理员,还要负责厂里的报刊订阅、每天的分发, 一季度一次的图书更新, 工作也挺忙。

“以后苏阿姨有事来不及,可以喊我帮忙。”

苏伊若笑道:“谁不知道你现在大忙人啊。而且以后工会的事会越来越多,黄主席说全靠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打算再要一个人。”

“其实我还好。黄主席才是忙里忙外的。”何如月不想贪功。但周文华是拖后腿的存在,她绝口不提。

苏伊若却深深地望她一眼:“真正身体不好的,是黄主席。”

何如月愣住,这个她真不知道。黄国兴做事认真负责,也完全看不出来身体不好。

“要是再添人的话,今年毕业季过了,是不是要明年了?”何如月疑惑地问。

苏伊若道:“哪有那么复杂,多半是从车间调一个上来。”

哟,那倒是要抢破头了。

不过何如月暂时不关心,她比较关心书的事:“苏阿姨,这季度的书订完没?”

“差不多了。”苏伊若看看她,“你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列给我。”

何如月将书名和作者写在纸上,递给苏伊若:“就这本,我想自己买,新华书店没货了。”

苏伊若接过纸条:“《书与你》,毛姆……这书听着就高深,我还真不会订。知道了,回头我去问问。”说着,将纸条夹进了一本软面抄本子。

这动作看着何如月心中一动。

那位烧锅炉的“才俊”也是这么干的啊。自己的墨宝就这么落“才俊”手里了,怎么觉得有点异样呢?

回到办公室,何如月打算将今天的会议纪录整理一下。一打开本子,丰峻的字条映入眼帘。

呵,不仅自己的墨宝在人家手里,人家的墨宝也在自己手里呢。

“郭清:希望厂里能组织青工参加技术培训,青工希望能有参加技能竞赛的名额。”

两点建议,其实是青工们的态度。他们不仅要待遇,也想要未来。

也不知道是名贵的钢笔提升了书写效果,还是丰峻本身的功底好,这两行字写得遒劲有力、笔锋流畅,颇有点气势磅礴的感觉。

这个丰峻是什么文化水平?何如月突然好奇起来。

这年头当兵的不是叫“大老粗”吗?就算是特种兵,也就是“特种大老粗”吧。怎么这个人就很特别?他说话很有条理、看问题很犀利、写的字这么好看、看书也很有品位……而且还有钱。

真是个神秘的人。

正出神着,黄国兴进来:“小何,刚刚袁科长来说,明天上午陈新生的案子要开庭了。”

“这么快!”何如月好生意外。

“看来那位费警察说得没错。最近严打,判决速度都加快了。”

何如月却也不怎么高兴,严打不仅意味着审判速度加快,也意味着量刑会加重啊。

“那咱们厂会派人去旁听吗?”何如月问。

黄国兴却一脸“小孩子家家不懂世事”的表情:“法院判案咱们无关人等怎么可能去。咱们等结果就好了。你总算也可以解脱了,不用一直带个小孩在身边,还惹一堆闲言碎语。”

昨天何如月从民政局回来,就把民政局的意见跟黄国兴汇报了。听见他现在这么讲,何如月心中格外温暖。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热衷传播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真正自己敬重的人、在意的人,其实都这么理解自己。

何如月觉得,应该把卢向文的意思跟黄国兴透露一下。

“黄主席,其实我这里有个合适的收养家庭。这些天我上班,陈小蝶白天都在我邻居家。这家邻居叔叔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邻居阿姨是小学老师。孩子前些年意外去世了,邻居阿姨因为做过手术也不可能再生育……”

“这倒是个很好的人家啊。”黄国兴眼睛一亮。

他想起昨天在看守所陈新生痛哭流涕、又磕头磕到满头鲜血的样子,又何尝不感慨。能给人家孩子找个好人家收养,也算是做件好事。

但黄国兴到底老道,提醒何如月:“但陈小蝶和别的孤儿不一样,她有爸爸。就算判个二三十年,也早晚会出狱。有些人家还是很介意的,怕养到大还是不贴心,亲生父母一来就跟着走了,以后一堆麻烦。所以就算你有心,人家也不见得愿意的。”

何如月道:“这些天相处,他们很喜欢陈小蝶,昨天是邻居叔叔找我主动提的。说如果要给陈小蝶找收养人,一定要先考虑他们。”

“是吗?”黄国兴笑起来,“那就没什么问题。这小孩倒是个有福气的,比她妈妈有福气。”

“就是这缘分吧。回头黄主席可要帮帮忙,让我家邻居叔叔和阿姨完成心愿啊。”

“呵,这说啥帮忙呢。这是了却一桩心事。”黄国兴仰天大笑,“哈哈,有了小何,果然办事就爽快多了,省心。我好久没觉得工作这么舒心了。”

好呗,那趁您老人家舒心,再打听点事呗?

何如月问:“黄主席,那个丰峻,你了解不?”

“他啊……”黄国兴皱了皱眉头,“是个能人,但也是个危险分子。”

这话说到了何如月心上。

但何如月心里实在有很多问号:“听说他在部队犯了错误,是什么错误啊?”

黄国兴望了望她,突然笑了:“小何很关心他嘛。”

我去,这叫打探敌情好吧。

何如月没有脸红,一本正经:“他能带青工们争取权利,的确挺有本事的。我觉得以后干工作,搞不好还要和他打交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哈哈,有道理。”黄国兴又欣慰又高兴,不由话匣子也开了,“他是我们厂以前的老锅炉工丰成福在垃圾桶旁边捡到的。那个时候乱毛毛的,哪家过不下去了,孩子就忍痛丢了也是有的。那时候我还在铸工车间,叫丰成福把孩子送福利院去,可他米汤养了几天,舍不得送去,就一直拖着……”

何如月心中一动,这丰峻的身世,倒是跟陈小蝶有几分相似啊。

真没想到,还是个苦出身。

“后来丰成福就自己收养了,还让孩子跟了他姓?”何如月问。

“他本来就老光棍一个,白捡个儿子。这孩子就天天在食堂和锅炉间混日子长大,小时候嘴甜会骗,厂里老职工还挺喜欢他……”

嘴甜会骗,这是丰峻吗?何如月乐了:“那真是变了个人,现在完全不爱说话。”

“不爱读书,不学好,十几岁上跟街上那些流氓学坏了。身体又好,打架特别狠,丰成福怕他出事,求着厂里送他去当兵。那时候我已经到工会了,就帮了他这个忙。这小孩还真争气,几轮体检下来,身体素质强啊,听说是个练不死的,人也特别聪明,就去当特种兵了。”

黄国兴想到这一段,还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特种兵啊,咱中吴市,一年也不见得能出一个,多光荣。据说市公安局那边早早地盯上他了,就等他一退伍,直接去公安局上班。这小子……不争气!在部队里逞强斗勇,把人捅伤了!”

刚刚还说他“真争气”,一转眼,就“不争气”。人生之争不争气,全看争在什么地方。

“呃……捅伤人。”何如月汗颜,但想想,这种事丰峻似乎也干得出来,“这也太冲动了。不过捅伤人也没坐牢,还算幸运了。”

“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他回来之后,这事也一字不提。当时市里人武部把他领回来,公安局也不要他了,丰成福受不住刺激,脑溢血就死了。他是顶替丰成福进厂的,所以去了锅炉房,也算接他爸的位置吧。不过自从出了这事,这孩子就变了,沉默寡言的,脑子里尽盘算事儿。”

何如月惋惜丰成福没过上好日子,却并不关心丰峻的性格转变,她只关心丰峻怎么会隐隐有种“高级感”。

“所以他应该没怎么读过书喽?”

黄国兴一挥手:“读什么书啊,就那两年中学,也是混日子。”

两年中学……只读了两年中学的人,怎么可能在书店里一眼看中毛姆?这年代毛姆可不火。

何如月笑道:“我看他说话写字都挺像样的,还以为是个读书的料呢。”

“我也奇怪。看来特种部队的确锻炼人,他去了三年,回来脱胎换骨,不仅人变得阴沉了,说话也和以前不一样。对了,连打架都比以前少了,哈哈。”

何如月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听厂里青工说,丰峻经济条件不错?”

她问得委婉,知道“有钱”在这个年头还不算什么惹人敬仰的光环。

黄国兴想了想:“有一笔退伍费吧,和青工们的工资比起来,当然也不少了。丰成福一辈子过得苦,没什么积蓄的。”

“原来如此。”何如月没有再追问。

但她确定,丰峻用得起皮本子和英雄金笔的背后,绝不是什么退伍费。

这人身上的疑团,不是当过三年特种兵能解释的。

为了不让黄国兴疑心自己对丰峻有“特殊的兴趣”,何如月没有再问,而是转而说了些图书室的事儿,终于把黄国兴的话头给引开了。

回到家,陈小蝶还是和往常一样,和祁梅相处得亲亲热热。祁梅对昨天的事闭口不提,而陈小蝶也越来越开朗,有了八岁小女孩该有的样子。

晚上,陈小蝶早早地睡了,何如月衱着拖鞋去了卢家。

听说陈新生明天就会宣判,卢向文很是紧张,祁梅则低头不语。半晌,祁梅突然问:“在哪个法院?”

何如月被问住,还是卢向文比较了解:“这种案子,肯定是在中级人民法院的。”

见他们夫妻都颇为紧张,何如月道:“今天我跟我们黄主席说了,后面民政局会开协商会,我们厂里肯定会把你们的想法向民政局提的。还有……”

“还有什么?”卢向文不安地问。

“就是我们黄主席说,陈小蝶毕竟有爸爸,怕你们有顾虑,万一以后陈新生刑满释放回来找女儿,小蝶心里肯定还有这个爸爸的。”

卢向文和祁梅对视一眼:“这个我们早想过了。咱不管她是谁家孩子,就说考虑小蝶的将来,也该有个好的照应。我们……我们就当有个盼头吧。”

何如月的鼻子酸酸的,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帮卢家争取到小蝶的抚养权。

既为小蝶,也为这善良的夫妻俩。

晚上,她熄了灯,向来睡眠极好的她,一时竟没能入睡。

不知怎的,她想到了丰峻。

原来丰峻也是个身世坎坷的小孩。只是这个人的内心好难捉摸,他是经历得太多了,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吗?

陈新生判了二十年,消息传到吴柴厂,一时议论纷纷。

有说陈新生捡回一条命,幸运的。

有说陈新生碰上严打,倒霉的。

也有说陈新生家丫头连个收养的亲戚都没有,可怜的。

也有说不管怎样陈新生分到了一套房子,丫头起码有点财产傍身了,还好的。

别人都在茶余饭后,何如月却终于舒了一口气。二十年,对于误杀来说,是挺长了,但对于陈新生来说,还能活着出狱,还能见到长大成人的小蝶,或许那时候小蝶也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孩……

陈新生也是有盼头的。

有盼头,就是活下去的动力啊。

但何如月不知道,在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门外,祁梅站了整整一上午。

她望见一辆军绿色的卡车出来,卡车厢里站着两排神情麻木的人,胸口挂着姓名牌,姓名上打着黑色的x。

这是要枪毙的!

祁梅紧张地冲上前,还没来得及把车厢两边的人都辨认完,卡车已经驶远了。

陈新生就是在这时候见到了祁梅。

他和另外几个也是今天上午宣判的犯人同坐在一辆面包车上。二十年,是他的刑期,但说实话,二十年还是三十年,目前他是麻木的,甚至觉得没有多大意义。

他只是贪婪地望着车厢外,他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望见中吴市的街道。

陈新生就这样望见了祁梅。这个朴素而整洁的女人焦急地望着每一辆车,甚至还跟着头一辆死刑犯的卡车跑了十来米。

面包车出门时,因为要给出门证,开得很慢,慢到祁梅竟然一下子扑了上来。

“陈新生在车里吗?车里有陈新生吗?”祁梅拍打着车窗玻璃。

居然是找自己的。陈新生一下子扑了上去,隔着玻璃大喊:“我就是,我是陈新生!”

车里的警察们怕出事,吼叫着“你干嘛,快坐下”,冲下去拉他,可陈新生力气很大,死死地扒住窗户。

祁梅听见了玻璃后的声音,也望见了玻璃上那张和陈小蝶有些许相似的脸。

“你判了多久!”她大吼。

警察们似乎感觉到这个女人并没有恶意,拉拽的动作也小了,似是默认了一般,只是紧紧地拽住陈新生手臂,让他不能动作。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