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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坐这儿来。”何如月招招手,很是和蔼。

但立刻,她又沉下脸,转向郑阿荣:“给小虎也搬个凳子。”

呵呵,一看刚刚梁丽坐上椅子忐忑不安的样子,就知道平常只有她给郑阿荣搬椅子的份,哪有郑阿荣搬的椅子她能坐的份。此时不煞你郑阿荣的威风,更待何事。

郑阿荣要脸,不敢多话,只得乖乖地又搬了一张小圆板凳过来,递给郑小虎。

“坐好啊,好好听何干事说话,别乱说!”郑阿荣低声威胁。

郑小虎满心沉浸在“厉害哥哥来找我”的英雄情节中,对来自亲爹的威胁充耳不闻。

“弄堂口那个小根家,是不是平常在弄堂里可讨嫌了?”何如月问。

郑小虎一脸鄙视:“讨嫌死了,小根在学校也很讨嫌的,老师都不喜欢他。但他特别凶,我们打架又打不过他。谁要是惹他不高兴,他还会叫他妈妈到学校去骂人。”

梁丽听着也替儿子不平:“我家小虎别看生得壮实,从不打架惹事的,每回都是小根先惹事。”

郑小虎倒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惹事,一脸崇拜地望向丰峻:“我想像这个哥哥一样厉害。我要是有了厉害的功夫,十个小根都不怕。”

说着,又眉飞色舞对父母道:“刚刚哥哥脚这么一踢,就把小根妈踢倒了,小根妈自己拎的菜刀,把自己砍了,哈哈哈哈。”

一听自己的菜刀砍了自己,郑阿荣吓得一哆嗦,总觉得丰峻冷冰冰的来者不善,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家里的菜刀藏起来。

丰峻望着郑小虎,脸色没有那么阴沉,变得稍稍缓和了些:“郑小虎,想跟哥哥学本事,第一,你还太小;第二,这本事只教给懂事的人。”

“什么样叫懂事的人?”郑小虎抬头问,“我们老师一直都说我很懂事的。”

何如月却心领神会,意识到这是丰峻在给自己送机会。

她笑道:“这个我倒知道,我来给你解释解释。哥哥的功夫只打坏人,不能打好人,更不能打身边人。但凡仗着自己生得比别人高,力气比别人大,就欺负弱小、甚至打家里人的,那就是坏人。”

卧槽,你个黄毛丫头,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郑阿荣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感觉到被指桑骂槐了。

果然,郑小虎疑惑起来,看看郑阿荣,又看看梁丽脸上的伤,沉默了。

郑阿荣忍不住了,说话都结巴了:“这个……我没有啊。小虎,爸爸是不是从来不打人?对吧小虎,爸爸有时候就是跟妈妈闹着玩的。”

郑小虎的小手搓着裤边,心里并不相信,但要他说自己爸爸是个坏人,又好难。

何如月深深地盯了一眼郑阿荣,对着郑小虎笑道:“小虎,今天姐姐来呢,就是来问问你爸爸妈妈打架的情况。你看,妈妈脸上都受伤了,你爸爸如果说是开玩笑,那这个玩笑是不是过分了呢?”

郑小虎为难地盯着父母,半晌,低声说道:“我也喊过爸爸不要打妈妈的……”

“你是来……”郑阿荣豁地站起,指着何如月就要开骂,被丰峻一把摁回椅子上。

他吃痛,只觉得丰峻轻轻一摁,那手却像是压了一座大山一般,自己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现在他终于相信丰峻能教训弄堂口那一家泼皮了。

何如月瞪郑阿荣一眼,是警告。跟郑小虎说话的语气却依然和蔼:“你是好孩子。爸爸呢,有时候脾气控制不好,就需要好孩子提醒。其实爸爸脾气不好很危险的,万一再把妈妈打伤了,被警察抓走怎么办?所以咱们要劝着点爸爸,你说是不是?”

郑小虎一听爸爸会被警察抓走,吓得当场就哭了:“爸,你以后不要打妈妈了。我不要你被警察抓走。”

郑阿荣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梁丽,哪里舍得孩子哭,冲过来一把将郑小虎搂进怀里:“小虎不哭啊,小虎是疼妈妈的。”

何如月其实也心疼孩子。

可是一个在家暴家庭长大的孩子,同样是受伤害的。

如果不把家暴的源头制止住,那郑小虎以后受到的伤害,远不止今天对爸爸坐牢的恐惧。

“小虎不哭。记住今天哥哥说的话,一家人不能相互挥拳头。你看,连坏人泼皮都知道一家人团结,为什么咱们好人,却对自己家人挥拳头呢?”

郑阿荣呆了,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觉得打老婆天经地义,可今天居然发现,自己的确比弄堂口那个名声最臭的小根家都不如。

小根家还知道一致对外呢。

等郑小虎抹干了眼泪,何如月道:“小虎,能不能去门口的小店里帮姐姐买一个面包,姐姐有点饿了。”

梁丽一听赶紧道:“何干事饿啦?我去下面给你吃。”

何如月哪里是真饿了,只是想把郑小虎暂时支开而已,她赶紧拽住梁丽,向梁丽使了个眼色。

丰峻心领神会,对郑小虎道:“你带我去吧,我不认路。”

一听又能和厉害哥哥单独相处,郑小虎高兴起来。小孩子的悲欢总是变化得快,擦了眼泪,欢欢喜喜地拉着丰峻跑了出去。

屋里终于只剩下何如月他们三个。

“我是故意把小虎支开的。”何如月道。

郑阿荣低着头,不吭声。倒是梁丽有些尴尬:“是的,我看出来了,谢谢何干事了。”

何如月喝道:“郑阿荣,你给我抬起头来。你还是个男人吗?”

郑阿荣不情不愿抬起头,眼睛却不看她,直盯着跟前那块地。

“你看看你,老婆贤惠,儿子懂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整天打老婆撒气?”

“不痛快……”郑阿荣嘀咕。

见他终于开口,何如月点头:“好啊,趁这机会说说开,你到底哪里不痛快。”

“穷。闹。”郑阿荣歪着脑袋,一脸丧气,“老子奖金拿不过别人,两张嘴等着要吃饭,家里小得像鸡窝。憋屈。”

真特么,男人作恶,总有一百零八种理由。

何如月道:“白天你在我办公室写检查,梁丽在保健站包扎完,我问她还去不去办公室,你知道她怎么说?”

郑阿荣茫然地摇摇头。

“她说,要赶紧回车间,多干一点活,就能多拿点奖金。人家被你打成这样,还想着这个家,你呢?”

听着何如月这话,梁丽委屈得流下了眼泪。

郑阿荣有点慌张。转头望了望梁丽,手足无措。

“你想想自己,但凡有梁丽这种多干一点是一点的心思,还会整天受穷吗?咱们吴柴厂,但凡勤劳工作的,哪一个受穷了?”

何如月冷笑一声:“你郑阿荣要是觉得吴柴厂工资低,可以另找别家,我就不信,还有哪家能比吴柴厂奖金高。吴柴厂可是全市第一个恢复奖金制度,你就别不知足了!”

一听“另找别家”,郑阿荣更加恐慌起来,又想到白天何如月说再打老婆就开除他,郑阿荣起了疑心。

“何……何干事,不会是厂里真要开除我吧?”

何如月算是看出来了,郑阿荣这种男人,逼死他的只有两样,一个是票子,一个是面子。

要治他,也只能从这两样入手。

“我跟黄主席汇报过了。你这个情况要是报上去,肯定是要开除的。但黄主席说,你家里负担中,要是真开除了,两个儿子谁来养?你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

郑阿荣连连点头,哭腔都出来了:“黄主席说得对的呀,不能开除我,不能呀。”

“黄主席说了,这次不开除,但要有个说法。刚刚把小虎支开,是不想让小虎真觉得你是个坏爸爸。”

“只要你不在小虎面前说,真的,何干事,别在小虎面前说。”

郑阿荣豁地站起来,嘴里喊着:“不要开除我,不要让我儿子知道,我可以给你跪下的……”

“得了!”何如月喝止。

“我才不要你跪,你放过梁丽,就是重新做人!反正,这个开除就先在黄主席那里留着,看你还犯不犯,再犯就真开除,绝不客气!”

郑阿荣怔怔地看着何如月。

梁丽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此生最高的智商,她一把拉住郑阿荣:“你可别再作死了,好好过吧,你想想,何干事把周副主席都干掉了啊!”

呃,是我干掉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但不管了,既然大家都这么觉得,那就先用一用,能吓唬人也是挺好的。

何如月清了清嗓子,没有否认,神情也傲慢起来。

郑阿荣终于彻底泄气了。

他再横,还能比周文华横?

他再牛,还能比周文华牛?

周文华那个油盐不进的老油条都败在眼前这个小姑娘手里,自己是哪只眼没睁开,要去跟她作对啊。

这已经不是能不能打老婆的问题,是不能得罪以何干事为首的女人的问题。

郑阿荣想了想,自己的确不想成为儿子眼里的坏人。于是垂着头:“何干事,反正我以后不会再打了。”

“我很怀疑,我觉得你会复发。”

“真的不会,再打老婆我下十八层地狱!”

又来。

何如月看他一眼,没对毒誓发表意见,而是对梁丽道:“梁师傅,家里有菜刀吧?”

“有。何干事要用?”

“我不要,你可能要用。”

“我?”梁丽没明白。

“以后郑阿荣再打你,你可以拿菜刀出来跟他对砍。砍伤了,你不用负责的。”

梁丽惊呆了:“怎么可能?”

“这叫正当防卫。相信我。”何如月拍拍她,“我大学里有图书馆,我在公安局还有好朋友,在法律上,我还是很熟的。”

郑阿荣目瞪口呆,第一次听说砍人不要负责的。

但眼前的是何干事啊。

而且何干事正自信地举例:“就像我知道陈新生不会判死刑一样,你们想想,当时谁敢说这个话?”

的确没人敢说,全厂都以为陈新生会被枪毙。

没想到最后并不是故意杀人。

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不由得郑阿荣不相信。

一想到厨房里锋利的菜刀,郑阿荣吓得一哆嗦。偏偏梁丽还很勇敢地加了一句:“谢谢何干事,明天我就找磨刀匠。”

吓死了,郑阿荣觉得自己晚上大概可能不敢睡觉了。

起码最近几天是不敢了。

见吓唬成功,何如月心中暗笑。不是她非要乱说,而是对付这种人,有时候真的没办法用常规招数。

能战胜邪恶的,有时候不一定是正义,而是加倍的邪恶。

何如月觉得自己现在就有点邪恶。

但她有邪恶的理由。

她知道梁丽一定不敢拿菜刀,梁丽可不是小根妈,但菜刀会时时插在郑阿荣心头,以后他再挥拳头,起码会先想一想菜刀。

“面包来啦!”郑小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只见他手里举着一只纸包住的面包,塞到何如月手里。

讲真,这年头的面包何如月并不爱吃,但郑小虎接下来的话还是打动了她。

郑小虎说:“弄堂口的糖烟酒店只有两种面包,哥哥说,姐姐不爱吃咸面包,就买了甜的。”

汇报得真详细啊。

详细到哥哥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还好他天生冷面,没让何如月以外的人看出来。

何如月摸了摸郑小虎的头,笑道:“姐姐和你爸爸交谈过了,确定你爸爸是个好人。但如果以后他突然不太想做好人,你就要大胆地告诉他,这样不行,好不好?”

“好!”郑小虎大声道,“刚才哥哥说了,学本事,是要保护自己喜欢的人。我会保护爸爸妈妈的。”

梁丽又哭了。

她从未在儿子那里听到这么暖心的话。

不,是这个年代的人,都羞于表达自己对家人的爱,只有孩子最真诚。但凡他最崇拜的人告诉他什么是正确,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去遵循。

走的时候,梁丽一直将何如月送到弄堂口,千恩万谢,挥了无数次手,终于望着二人消失在夜色里。

秋天的夜风已经颇凉,丰峻搂着何如月的肩膀,替她驱赶一些凉意。

“竞猜,郑阿荣能保持多久?”

何如月想了想:“如果从此不犯,是意外之喜。如果隔段时间又犯,也不意外。”

“那你还要跑这趟?”丰峻问。

“必须跑。我要为梁丽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丰峻一时没明白。

何如月想了想,决定听听丰峻的意见:“丰峻,我有个想法,你听听是不是有用。”

“来呗。”

“我想请公安局的人来教女职工防身术,你觉得可行吗?”

“防身术只能防一时,真要拼体力,大部分女性还是会处下风的。”

何如月点点头:“这个我明白。但是,能学一招是一招。很多家暴的,也不过是欺软怕硬,要是真的对方极力反抗,或者能来几招,男的就会有忌惮。”

就像今天郑阿荣忌惮厨房里的菜刀那样。

丰峻一笑:“我觉得可以。甚至,我可以教大家几招。”

何如月鼓掌:“太棒了!有丰教官来,如虎添翼啊。”

拍完手,又停下脚步,笑吟吟望着丰峻:“有没有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好亲近了?”

“怎么说?”

“你今天带郑小虎出去买面包,还知道替我做思想工作呢。”

以前的丰峻,说一句都嫌多,何曾看得上这些琐碎的工作。

丰峻挑眉:“当然,我得搞清楚这小子为什么觉得我老。”

“啊……哈哈哈哈……”何如月大笑起来。

丰峻忿忿不平:“你知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

“说我长得高,一看就快四十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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