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86节(1 / 2)
裴真心中钝痛,几乎难以呼吸。他无法想象,师尊如今正遭受着什么。
“你送进来的,是什么?”裴真问。
荡漾的波光映上百里小叽的身躯,它淡黄色的背影显得有些模糊。
“一具尸体。”它说,“一具已经死去很多年的尸体。”
百里决明推开了这扇门。
里面是一个天然的山洞,四壁镶嵌了许多夜明珠,清淡的白色光亮,好像许多小小的月亮被关在这个山洞里,无人问津。它们的光晕照亮了山洞的最中心,那里摆了一具小小的棺材。金镂玉雕,十分华贵。一看就知道,这里头躺的人身份不俗。
百里决明一步步走上前,棺材板上面放了一圈破旧的红绳。是穆家堡那面铜镜里,生前的百里决明手腕上戴的那根。他小心翼翼拿起它,漆黑的发绕着细细的红绸,恍惚间他似乎触摸到了那个人的手腕余温。
他将红绳揣进兜,望着这棺木发呆。
耳边有无数嘈杂,好像是从脑海深处发出来的,他侧耳听,又不明白那些声音到底在说什么。它们好像来自久远的记忆,久到恍如前生所闻。要打开么?深沉的熟悉感从棺木里散发出来,这里面一定躺了一个他认识很久的人。
他缓缓伸出手,推开了棺木。
里头躺了一个小孩儿,面容苍白,像白纸裁出来的小人。他阖着双目,眉心有一朵灿烂的红莲胎记,乍一看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即便他已经死去许多年,眉心那朵莲花依旧艳丽鲜红。他的身边有忍冬花、决明草、小孩儿玩的草蟋蟀、竹编蛤蟆,甚至还有金子打的九连环。他生前一定受到无尽的宠爱,所有人都不舍得他的离开。他的身下垫了松软的绸褥,他的亲人不希望他睡得不安稳。
心域里的夕阳被裂缝完全占据,恶童流着血泪伸出手,指尖触碰那碎裂的霞光。”啪“地一声,极清脆的细响,火红的夕阳破碎犹如玻璃。无数碎片掉落,每一块都折射不同的回忆光景。他的身影渐渐变淡,当最后一滴泪落地,碎成无数小珠,他被夕阳之后喷涌而出的记忆潮水吞没。
他想起来了,统统都想起来了。他死于百草枯黄的秋日,槐叶纷飞的时候他落入了深井。他的眸子倒映出一方圆圆的天空,他在下坠、下坠,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吹,天空离他远去。直到一切声音静止,鲜血从脑后洇漫而出。世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摁了暂停,他的时间停止了流动。
那年他六岁,父母尚未来得及为他取大人的名字。他没来得及长大,也没有来得及和他在乎的一切道别。从那天起,他从他的死亡之地出发,成为一只死而不灭的鬼怪。
百里决明终于明白他惧怕什么了。
不是紧追不舍的鬼母,也不是神秘莫测的玛桑。
是记忆。
是他遗忘了许多年,又如幽魂一般追上他脚步的——记忆。
“你不好奇么?你师尊生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水波边上,百里小叽回眸,“我告诉你吧,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裴真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洗耳恭听。”
这曩昔旧事开始于一个夏天的末尾,那时池塘里的莲花已经凋落,玛桑的浣衣女换了支悲哀的调子唱歌。长尾蜻蜓盘旋于水面,抖动的霞光被水波折射,抖动在它们的尾尖。蝉鸣早已喑哑,画眉鸟的啾啾响亮起来。这一年天气凉得比以往快,沉睡了一年的天女阿兰那提前苏醒,拖着因睡得太久而软绵绵的腿脚,趴在琉璃塔第九层的窗台眺望远山。
她百无聊赖,发了一下午的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一个人若只有几十年的寿命,会觉得时光匆匆,江山易老。倘若生命与天同寿,那么再美的景色都会变得习以为常。
上上上次醒来的时候玛桑是这样,这次醒来还是如此,连鸟叫声都没有变,阿兰那开始犯困。除了大祭她没有别的事要做,她每回大祭之前苏醒,大祭之后沉睡,活得越久就越不爱出门,连呼吸都变得惫懒,她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过玛桑王室以外的人了。
霞光渐收,好像天穹落下了一层灰色的幕布,千山万水次第黯淡。宁静的夜降临了,高低不平的草木都沉进了黑暗里,凉风吹起阿兰那的发丝,稍稍让她清醒了些。于是她看见,明明灭灭的光从阴郁的丛林中浮起,向着无垠的夜空飘散。当它们随风来到眼前,阿兰那才发现那是红色的烟花,带一点柔和的光晕,像灯笼上工笔描画的花朵。阿兰那感到稀奇,伸出手指触摸其中的一朵。它缓缓停在她指尖,微微发烫。
烟花点亮了她的双眸,她忽然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她没见过的东西。它们从哪里来?是谁施的术法么?她的睡意没有了,提着裙摆下了塔,鞋也不穿,赤着脚丫子就往林子里跑。她追着灿烂的烟花,想要找到施术的那个人。她疑心那是个女孩儿,因为这烟花就像一场梦,只有女孩儿的梦才会这么美丽。
终于,她在溪谷边发现了那个女孩儿。烟花围着她浮动,像一盏盏为她守夜的小灯。她睡在草丛里,长长的眼睫一抖一抖,穿的衣裳很奇怪,青衣右衽,宽袍大袖,阿兰那从没见过这么怪异的装束。
阿兰那悄悄靠近她,她睡得太沉,竟没有发现阿兰那。阿兰那戳了戳她苍白的脸庞,发现她白皙的颈间有密密麻麻的血点儿。阿兰那一看就明白了,这小娘子教毒蠓咬伤了。玛桑蚊虫多,毒蠓是其中最厉害的虫子,咬上一口能教一个小儿毙命。毒蠓什么都不怕,独独怕光,小娘子很聪明,放出发光的烟花来驱赶毒蠓。
小娘子在发烧,阿兰那不敢耽搁,把她背回了琉璃塔。阿兰那找出解毒的药草熬成苦汤喂她喝下,还给她用湿巾帕退烧,虽然这巾帕已经搁了一年没人用了。阿兰那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天女,十分细心地为小娘子脱下脏污的衣袍,换上她自己的红纱金线绸裙。
小娘子看起来孱弱,个子却高挑,衣裙尺寸太小她穿不下,阿兰那拿出她最胖的时候穿的裙子,给小娘子换上。脱下里衣,一看便知这娘子是个修道之人,竟有八块腹肌。阿兰那自认为是个强壮的天女了,都只有一块腹肌。亵裤就不换了,阿兰那怕娘子害羞。
阿兰那只有一床被褥,让给小娘子盖,她自己抱着衣裳睡在地上。第二天早上天大亮,她揉着眼睛坐起来,便见床上的小娘子已然醒了,正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小娘子的眼睛真好看,眸子是乌浓的黑,里头蕴蓄的光却清澈如秋水。
“你醒啦!”阿兰那越看她越喜欢,捧着脸颊道,“我叫阿兰那,昨晚是我救了你。不用谢我,我最喜欢和我一样漂亮的女孩子了。”
女孩儿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眸渐弯,眼角眉梢跃动着柔和的笑意。
许久不曾同人说话儿,阿兰那兴致勃勃,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呀?你不是玛桑人,对么?你家在哪里,远么,我去找你家人来接你。”
眼前的人儿轻启薄唇,终于开口了。可她说出口的却不是阿兰那想象中的娇柔女声,而是清而低的男音,让人无端想起皎皎月光乍碎于水波。
“在下百里渡,不是玛桑人,客居于王寨,并不远。”他轻轻地笑,侧耳听塔外的马蹄声,“不劳烦娘子跑一趟,娘子熟睡的时候在下发了响箭。听,阿弟来接我了。”
第124章 当时风月(一)
阿兰那怎么也想不到,“小娘子”竟是个男人!他明明有黑绸一样油亮光滑的长发,还有秋水一样清澈的眼眸。最重要的是,他的胸脯比阿兰那的还要大。阿兰那脑袋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儿,待回过神来的时候,脸颊已经烧红了一片。
“请问……”百里渡的笑容颇有些忧愁的味道,“在下先前穿的衣裳在哪里呢?我穿着娘子的衣裙去见阿弟,恐怕会吓到他。”
不说吓到什么“阿弟”,他已经把阿兰那吓得够呛了。很久很久以前,上一任天女还在世的时候,总是批评阿兰那喜欢捡乱七八糟的破烂回家。阿兰那脾气倔,就不愿意改掉这臭毛病。现在好了,她竟然捡了个活生生的男人回来。不仅捡了他,还看光了人家的身子。给他换衣裳的时候赞叹于他比自己还大的胸脯,不小心多看了两眼。
阿兰那是个开明的天女,对别人开明,对自己也是。她不打算对这位失了清白的可怜郎君负责,收拾起他的衣裳扔到他怀里,“换好衣裳就走吧,走的时候记得带上门,我就不送你了!后会有期!”说完,不等百里渡回应,她已经蹬蹬蹬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避免尴尬的最好办法是躲避,只要不见面,像只鸵鸟似的把头脸埋起来,难题就撞不到她脑袋上。她跑了,躲在第九层琉璃塔不露面。她抱着膝盖侧耳听楼下,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又吱呀一声阖上。然后是百里渡的声音:“多谢娘子救命之恩,百里渡来日再报。”
报什么报,还不嫌丢人么?阿兰那气呼呼地吹额角掉下来的碎发。她偷偷探出脑袋,从窗台下面露出一双乌油油的眼睛。塔下,两个男人骑在马上渐行渐远。青衣的那个就是百里渡,玄色衣裳的那个大概就是他弟弟了。再也别来了,阿兰那想,要是百里渡再来她就把他灭口,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糗事了!她是神秘高贵的玛桑天女,天女不能出糗。
说到这里的时候,百里小叽不由得莞尔。那时的阿兰那竭尽全力当好一个高洁不可侵犯的玛桑天女,尽管她并不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天女应当侍奉天音,远离世俗,所以数千年来历代天女都居住在远离城寨的琉璃塔。天女是这世上最接近“天”的人,她应当保持身体的清洁,不应服用尘世污秽的饮食。阿兰那大部分时候都遵守着这些戒律,虽然那些时候就是她沉睡的时候。当她醒了,她就忍不住要破戒。
她因百无聊赖而感到饥饿,她决定去城寨里偷鸡。上上上上次苏醒的时候,十四岁的般遮丽教给她烤鸡的手艺。那时她们俩联手,一人望风一人偷鸡,再去琉璃塔下烤鸡。那一次苏醒阿兰那吃成了有史以来最胖的天女,玛桑大祭王室还以为天女换代了。今年般遮丽变得很忙,无暇和阿兰那疯玩,阿兰那只好独自行动。
时隔四年,王寨再次发生了恶劣的偷鸡案件。偷鸡大盗昼伏夜出,入侵玛桑人的鸡笼。玛桑人四处张贴告示,悬赏抓捕那神出鬼没的偷鸡者。夜深人静,阿兰那悄悄潜入王寨。王寨的玛桑人十分警惕,他们将鸡笼悬挂在屋檐底下。阿兰那选定了一户人家,这家人的灯一直黑着,应当出远门了,阿兰那拿着一根竹竿,小心翼翼挑下鸡笼。
“你在做什么?”冷不丁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阿兰那仰起头,望见了百里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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