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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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灯了?”她望着他。

“关吧。”

她用力关上门,巨大的响声,在静寂的深夜传出很远,不知惊醒多少幽梦。

看着她给门打上反锁,郑航一直没有动作。

“走吧。”方娟冷淡地说,然后阔步走向大街。

26

他被洪水夹裹着,一会儿抛向空中,一会儿沉入水底,而岸上、船上的人们兴奋地欢呼着。“救命!”没有人理会他,幸灾乐祸,嘲笑他罪有应得。

泥沙拖住了他的双腿,水草缠住了他的手臂,漩涡压迫着他的胸腔,浊水终于一股股地涌进他的心肺。他就要被窒息了,心脏由急跳变成了无氧运动,全身的血液瞬即黏稠起来,手足无力地随着洪水转动……

宝叔一下子惊醒过来。他慌忙把头抬起,立即感到不对劲儿:他又躺在地板上,双腿夹着钢管呈交叉状。他疲惫地松开腿,伸直,望着灰暗的天花板,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深深的失望。这几天独自待在屋子里,回想自己的一生,猛然发觉少年时渴望拥有的,幻想成就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纠缠一生的却是罪恶、痛苦、恐惧和绝望。

他对自己感到愤怒和羞辱。不怨天,不怨人,甚至不怨这个薄情寡义的社会,一切源于自身,源于年少的轻狂无知和成年后的堕落放任。

可悲,太可悲了。室内温度不低,但身体抖动着,是一阵阵来自骨髓,发自灵魂深处的冷战,生命似乎在一点点地萎缩,肉体仿佛在一块块地撕裂,化去,最终不属于自己。这种感觉真是太难受了。

我必须站起来,必须做点儿什么。

几天前,他脑海里就冒出这个声音。最初,它给了他希望,而现在,他只剩下绝望。他身无长技,一无是处,什么也做不了。他曾想将自己的一生写下来,写成忏悔录,给世人留下一个教训的标本。但信息时代,除了快餐经验和心灵鸡汤,谁还有兴趣阅读那些带着泪水和痛苦的东西?

他也想过将自己的文字埋诸深山,留待后人赏识。但不行,不论心里如何波涛翻滚,千言万语就是写不出一个字来。

“就没有一件事是我可以做成的?”他心里有些哀伤地问着自己。

“不可能,这不可能吧!”内心柔弱无力地反驳道。

他刻意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想找出一点点自信。镜里映出的却是一张苍白憔悴、死气沉沉的脸。“我真的快要死了吗?”

镜子无语。那张翕合的嘴巴灰黄难看,像古墓里的僵尸。

“跟你同类的人,或被杀死,或被冤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伸出手向四周摸索,摸到一把牙刷,末端尖利。他曾听说过磨尖牙刷末端自杀的故事,这还用磨尖吗,这不已经很尖利了吗?他把末端对准颈部的动脉血管处,然后立即意识到它的作用,在一阵刺痛消失前放了下来。

警察收缴了他家里的刀具。如果一个人想死,自杀的方式太多了。

一想到这个,他就深感绝望,但同时也让他充满力量。他内心的呼声是对。在最后的时刻,在这样生不如死的恐惧中,他已经形同行尸走肉。与其这样,不如……给世人留下一点点东西。

宝叔回想着他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虽然常常笑脸相迎,但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只关注自己的事,或如何做对自己有利,或者只关注怎样才能防备他妨碍他们的生活,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他整个儿就是洪水猛兽。

宝叔一直渴望跟邻居、亲戚或同类的人建立一份真正的情感,他希望那份情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能长久地持续下去,但是这个世界冷漠而冰凉,它摸起来没有丝毫的温热。他一辈子就如落花流水,什么都把握不了。连在看守所、戒毒所同过生死、共过患难的刘志文,也贪得无厌,只会打他的钱主意,死了,还想把他拉下地狱。

最终,他决定去找纸和笔,这是一个需要勇气的决定,他对这个世界讨厌极了,但要命的是他活在这里,他的任何一个行为都可能让世界定性出一个跟他的愿望不一样的结局。虽然盖棺定论的权力不在自己的手里,但要留下自己的想法。

今天正是志佬的葬礼,葬礼之后……

纸笔很快找到了,郑航为了让他提供情况,留了纸笔在他家里。

宝叔很高兴也很意外,他竟然写得很顺利。虽然只有半张纸,几句话,他写了两遍又誊抄一遍,然后读了十几次,基本满意。

这个东西生效,可能需要律师或者公证员公证,但他不想履行这样的程序。对了,想起郑航请来的那个律师他就烦躁,内心有一股自然的抗拒和厌恶。没有接触、没有交谈,可宝叔就是不喜欢,甚至恐惧……

这时,他想起邻居。只要是有行为能力、与他没有经济纠葛的成年人,应该都可以见证。打开门,不仅天已大亮,太阳升得很高,天气已经闷热,外面涌动着污浊的空气、嘈杂的声音,让他很不适应。

宝叔决定就找本楼的邻居。敲了一家的门,没人,再敲一家,还是没人。他坚持不懈地敲,敲了十几家门之后,宝叔找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作家,天天蹲在家里写作,可没听说出什么书,没什么名气。他曾将自己的经历跟作家说过,希望作家写出来,告诫世人,可作家不感兴趣,说没有卖点,对读者没吸引力。

另一个年轻时也吸过毒,后因抢劫入狱,在监狱里关了一二十年,戒了毒,学了一门修理技艺,出狱后开了一个修理小摊,积攒了点儿小钱,现在眼睛不行,手脚不灵,停了摊。听说信了佛,在家专心修行。

作家听了他的请求,无声地同意了。修行者打开门,一看是他,当头一句便是:“去你妈的,你烦不烦啊!”

“对不起,别生气,我就是想请你做个见证。”宝叔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

“见证?”修行者皱着眉头,拿过宝叔的纸条,僵住了。

“这……你这?你看,我们这么多人这么穷困……”

宝叔抬起头,充满戒备地看着他说:“这没什么,我的心愿而已。”

“心愿?这么奇怪的心愿?你还有没有良心,有没有道德心?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么多年你真是白活了,关监狱关傻了是不是?”

宝叔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种见证——”修行者好像被气得发抖,义愤填膺地说,“我不想见证!”

宝叔看看他,又低下头,说:“楼里似乎没其他人,才想麻烦你。”

“真无聊!”

听到“咣”的一声,宝叔抬起头,门已经在面前关上了。他只得转身离开,准备再上楼敲门。

“等等,”后面又传来修行者的声音,“你拿一百块钱给我吧,我帮你。”缓了一下,他继续说:“公证都是要收费的。”

宝叔迟疑着停住脚,在闷热的天气里,他的心情异常沮丧,他有时真是恨透了这个世界,它为什么会那么糟糕地对待他呢?

他强忍着内心的不快和伤感。在这样的上午,正经能干的人们都出去上班或做生意了,再去敲门,恐怕也难找到合适的人。

宝叔带上修行者来到作家家里。作家有笔和印泥。两人分别签上大名,盖上手印,宝叔还别出心裁地让他们留下身份证号码,说是怕重名。

临走时,他掏出一百元钱递给作家。作家看了修行者一眼,无声地接住塞进了口袋里。但出了门,修行者却不干了。他要加一百,因为见证费是他提出来的。

“浑蛋!”宝叔很想大骂一声,可是嗓子眼儿似乎堵住了,满腔的愤怒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却变成了饱嗝似的咕哝。舔了舔嘴唇,他有无力地垂着头,感觉连最后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重新拿出一百元钱塞给修行者,宝叔快步离开。他得回去吃点儿东西,可能有两天没进食了,每次郑航问起,他总是说吃过了,可郑航买来的副食总是堆在那里。还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一件事了结了,他总是身心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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