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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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穆长叹了口气,“花朝监那么个好去处,这些年多少人找到我这里,少卿、正副花神、花鸟使的位置我顶着兰台嚣嚣哓哓之声留在手里,就是为了你们,结果一个、两个,有一个算一个,不仅不去,还心存怨望,恶言厉色。真是孰无心肠。”她说到此处夸张了语气道:“花朝监啊!让哪朵花开,哪朵花就要开的!还有无穷无尽的胭脂水粉,香丸香粉,一点都不委屈的一个去处啊!”

宴宴本以为皇穆定会前去看望晴殊,不想她一边感慨,一边摇头,一边居然就往寝殿方向走。“主帅。”她轻声叫。

皇穆停下来笑着看她,“我早就想问,你为什么突然改口叫我主帅了?”

“此事以后再解释,你去看看晴殊吧。”

皇穆连连摇头,“主帅不想去,主帅很累了,主帅想睡觉。”

“公主……”宴宴见她脚下不停,拉住她哀求道。

“她现在心情不好,见了我必定又打又骂,你心疼她,就不心疼我?”

“她不会打你的。”宴宴拉着她往晴殊的院子走。

“骂我也不行啊!”皇穆就近抱住回廊上的一根柱子,负隅顽抗。认真纠缠起来宴宴哪里是皇穆对手,只觉蚍蜉撼树,只能好言相劝:“这会伤了她的心。”

皇穆松了柱子垂头丧气地坐在长椅上,好一会儿才说,“好吧好吧,我过去,你就不要去了。你将太子在晴明馆内的东西帮我收拾妥当,命人送到春阳宫。”

皇穆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茉莉,才鼓足勇气推门进屋,晴殊正在收拾书,听见门响,擦擦眼睛,回头笑着说:“我没有胃口……”却不想来人是皇穆,她倒没有如皇穆以为的立时就给她脸色。居然还给她勉强出一个微笑来,屈身行礼,“主帅。”

皇穆于是知道果然是将之深深得罪了,一脸讨好地冲她嘿嘿一笑,拉出个绣墩坐下,有点涎皮赖脸地道:“花朝监那边的官署没有这边大,久不设少卿位,官署要先修葺一下,弄好了你再过去,这院子还是你的,以后还给你留着。”

周晴殊抬起眼定定看她一眼,良久轻轻一哂,“多谢主帅。”她手上没停,继续收拾,“我既要去花朝监了,这边的院子就不必了,我今夜就能收拾好。”

皇穆按着桌面起身,探身拉住她的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周晴殊想将手抽出来,甩了两下都没甩开,心内怒意更盛,手上的力气也大了起来,拉扯间失手推了一把。皇穆本来玩笑着和她纠缠,未有防备,一个错力,便没站稳,踉跄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书柜上。她这半年背上几乎就没好过,如今也不过刚刚结痂,这一下正撞在伤口上,她疼得失了力,顺着书柜滑坐在地上。

晴殊大吃一惊,赶忙上前扶她。

“不急,不急,让我略缓缓。”皇穆闭着眼牵着她的手,觉得稍好些后抬眼看她,毫无意外地看见她泪水涟涟。她想上手帮她擦拭眼泪,又觉得手不干净,看看袖子,倒还干净,于是将袖子翻过来,用里衬去擦拭她腮边的泪。晴殊心里还有气,向后闪躲。

“周姐姐,别生气了。”皇穆笑,“你打也打了,再大的过错,也考虑赦宥一下。”

“你先起来。”晴殊不理她,屈身搀她。

皇穆借着她的力站起来,扶着桌子要坐,晴殊搀着她往里屋走,“你别坐这里,去那边榻上坐。”

“我身上脏。”

“没事的。”她搀着她坐在榻上,施法拖过条褥,引枕让她在身后倚着,“刚才是不是撞到伤口了?会不会又挣开了。”

“早就好了,我又不是线缝的,哪有那么容易就挣开?”她拉过晴殊,“你先坐下。”

“我坐凳子上,你把腿也放上去。”

“我真的好了,这又不是年前的时候,我没有那么虚弱的。”皇穆从身后扯过一个条褥,抱在怀里,笑她草木皆兵。

晴殊施法拉过一个绣墩,与她相对而坐,却不看她,垂着头摆弄着腰上玉佩的流苏。

两人静坐了快有半盏茶的功夫,皇穆缓缓道:“我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太子,”她顿了顿,像是忘了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又道:“我与他,不过是一时的玩伴,不会,也不可能有结果。麒麟迟早易主,不是他也会是别人。这些年,因为麒麟殿,我似乎威风凛凛,其实如何,年初雷刑一事,你还不明白吗。我虽被封为公主,但毕竟不是公主。这福熙宫,不是长久之地。以后我不是麒麟主帅,诸事远不如今日得心应手。有朝一日麒麟易主,这公主我也不愿做了。我知道你生气,我若是你,不仅生气,还会伤心。此事,是我做得不对。我最早是想让宴宴去,她不愿意。我后来仔细想想,她也不合适。宴宴与你不一样,她没有家人,没有根基。以她的经历,没有了我,那些草木上神必要生事,她掌不住花朝监。未来麒麟易主,我会去叶家的属地,你难道要随我去招摇山?我知道我若是开口,你定会与我同去,可届时我不过一介散仙,哪有散仙还带着尚仪的道理。且你跟着我,我自觉对不起函筠仙君。我和宴宴说,她到时候可以陪着我,那不过是哄她。未来,这福熙宫众人,还要仰仗你。宫里也好,属地也好,都不如你在花朝监有自己一方天地,我不想你委屈。”她说着拉过晴殊的手,她没再挣开,“此事是我做得不对,应该先与你商议。我去岁至今……”她说着有些惨淡地笑笑,“我去岁至今,身体不好,伤痛不断,心里十分烦乱,虑事不周,让你伤心了。是我的过错,你原谅我好不好?别搬走了。”

晴殊抬头看,见她一脸恳切,轻轻点头,她想起些旧事,不由微笑道:“你如今怎么如此温和。你还记得吗,那年祁家小姐错穿了你的大氅,你发脾气砸了半个书房。”

皇穆笑着点头,“记得。”

“还有一日新来的宫人打碎了一个茶杯,尚宫教训她,她顶撞了几句,你大怒说赶出去,自己在外面够心烦了,回了宫却也不能顺心。我们晚上聊起来,皆说不知你在外受了什么委屈。”

皇穆对此事毫无印象,好奇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晴殊想了想,摇头道:“记不清了,很早之前了。

皇穆却突然想了起来。

那是崇荣建白泽殿的时候,十分忙碌,以至很少见面。于是每次见到了,她都要生事发脾气哭哭啼啼让他哄着宠着,一次哄了半天也不见好转,崇荣倦倦地说我这些时日身心俱惫,总想着见着你会轻松高兴些,可你总是不高兴,我和他们在一起够烦心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她当时觉得这句话有种特别的深沉感,总想自己说说。那天她根本没有不高兴,就是小孩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想起旧日里自己的矫揉造作,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把腿放下,低头找鞋,晴殊俯身帮她把鞋穿好,起身预备扶她,却见她一脸怅然若失。

她终究是没忍住,“太子对你,并不是一时玩伴的心。”

皇穆笑笑,“可我对他是。”

晴殊在她身旁坐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皇穆拉着她手,展开右手和她比大小,笑道:“这才是手如柔夷,你们的手都好看,唯独我的手不好看。”

晴殊见她又起老生常谈,笑道:“又说这种话,你的手也好看的,白白的软软的,我娘说,你这种手,是最有福气的。”

皇穆笑,将手在眼前翻转着看看,点头道:“周夫人说的是,我也觉得自己十分有福气。”她拉拉袖子,盖住腕上疤痕,把玩着手上镯子,“这些年兰台如何谏我,你或者不十分清楚,可外界如何传我,你难道不知道?此事若为□□众仙知道,言路纷纷,物议沸沸,话会说得多么难听,难道你想不到吗?我不在乎这些事,可是想想就觉得麻烦,我与他,最初只是为了麒麟众人一份前途。为太子妃者,应福德深厚,温柔谦和,我不适合。我不讨厌他,但也算不得喜欢。”

晴殊抬首看她,“你这些话不过哄哄我罢了,你骗不过自己的。”

宴宴将元羡的衣物,奏疏,笔墨等物亲自收拾妥当磊在桌上,“公主可要看看?”

皇穆披着衣服从内室出来,却不靠近,遥遥看看,随意道:“没什么可看的,你让人给他送过去吧。”她说着想了想,“他还送过我一些小玩意,你找齐了也都还给他吧。”

宴宴见她站得远远的,欲出门却又忍不住道:“公主,可要请陆副帅来?”

皇穆一怔,点头道:“好。”却又摇摇头:“不必了,这几日未曾处置军务,积压了很多,劳你把这几日积攒的文移搬到这里吧。”

“公主今日不搬回寝殿?”

“我在这里暂住几天,过几天搬回去。”

宴宴闻言,微微皱眉。

皇穆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将水月镜翻出来的。”

宴宴将文移送来,正要离去,又被皇穆叫住:“若是太子将我送他的那些东西还给我,你替我收下就是,不必说与我知道。更别拿给我看。”

宴宴点头说了句“好”,却没有离去。

皇穆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笑道:“你是想说,我既知此举伤人,且惧怕他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为何还如此行事?”

宴宴摇头,“太子殿下不会做这等事,殿下不会忍心对公主做这等事。”

皇穆笑笑,“夜深了,你去休息吧。”

她展开一份文移,草草看过,正欲批复,却又忘了此文前面在说什么,只好从头看起,笔拿得久了,一滴墨落在纸上,缓缓洇开。

她明知那是一滴墨,却总疑心那是一滴泪,她在脸上摸摸,再三确认并无泪迹,轻轻哂笑了一下。她将积攒的文移一一批复过,看向窗外,娟娟残月当空,她不由想起那日在浮图讲,众山小的月光。

这如练的月光是否也将他笼罩其中,这如水的月色他是否也看到了。他也在想她吗。

她既希望他有些难过,又希望他不要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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