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敛芜痕(2 / 2)
皇穆还在看案卷,听见他来,抬首冲他又是一笑。
她没什么情绪的时候总显得小。
她仰着脸微微睁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总让他想起那个从宫帘之后探进头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他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上了她,彼时年幼,于□□一无所知的他,也知道她好看。她掀开宫帘探头进来的刹那,他眼前一亮,心里生出的,是妒忌。当初听到既鸣逃婚时,他还暗暗高兴了一阵子。那高兴来得莫名其妙,那时候以为是对她遭遇的幸灾乐祸,如今才明白,是因为她没有嫁给既鸣。
即使她与他无关。
那时候他确实觉得他们无关,也永远不会关联,她那么好看,那么受宠,那么骄傲,不会嫁来单狐州。
皇穆合上案卷,紧了紧氅衣。元羡将龙柬递过去,“这样写行吗?”
“殿下勤政,亲自拟旨。”
“本想叫他们拟,但又想此事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皇穆点头:“殿下谨慎。”
元羡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她是揶揄还是真心赞扬。
她起身拿了个麒麟锁,解了禁锢,锁头上的小麒麟歪着头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前腿支起来呆呆坐着。皇穆笑着把龙柬推至它面前,小麒麟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鳞甲,上前“嗷呜”一口将龙柬咬了。皇穆敲了敲案上的小罄,江添入内。
皇穆待他向元羡行过礼后将麒麟锁交与他,“送白虎殿,交蒋策。”
江添接过麒麟锁后向元羡又施一礼便出门去了。
室内沉寂下来,听得到外面鸟虫啁啾,风铎细响。皇穆将裘衣紧了紧,低头小口抿茶,等了等,抬眼看向元羡,他正盯着她。
“冷得厉害?”
皇穆笑,“还好,过几天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很早之前听她说过,那时候以为她为应龙所伤。他私下问过,这几日皇穆未曾招过医官,想也知道,她又躲避着不肯就医。
“驱寒的药苦?”
皇穆转了几个念头,终究还是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没让医署的人看。”她见元羡皱眉,微笑道:“没什么事,这次是真的没什么事,医署也不过开些驱寒的汤药,我因为感觉今年一直在吃药,实在厌烦。在吃药与多穿之间,宁愿多穿。”
元羡点点头,他静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殿下,”皇穆扬了扬手里的案卷,“这是当年青丘的案宗,殿下要不要过目?”
“他们也给了我一份,你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
皇穆起身向沙盘比了个手势,“殿下请移步。”她边说边将沙盘打开,“殿下,臣有些疑惑。年初在边境查获的镇魔塔图是白虎殿的。北绥在待贤坊的灯笼店距离蒋策府一街之遥。平定霍兮之乱的也是白虎殿。仅凭这几件事就认为白虎殿如何,过于牵强,可这三件事,隐隐相关。当年青丘之乱,在南境驻守的是朱雀殿,蒋策上书请战,此事才由白虎殿负责。卷宗记载,霍兮抢占的宁城,位于青丘山阴。蒋策攻陷青宁后,霍兮残部四散奔逃。我将卷宗上记载的,捕获、斩杀霍兮余部的位置标注出来后,发现剿杀也好,捉捕也好,除一处外,皆据宁城不过百里。而那一处,”她说着指向一个山阴,“此处距宁城,三百余里,乃是霍兮一众收监后,有侦兵上报,说山阳处发现霍兮残部。蒋策于是派了一队人马前往探查,剿灭九尾狐一只,抓捕小九尾狐一只。那名侦兵,名叫邢恪,原身为金翅鹊。”
元羡有些悚然,“这是颜渊的意思?”
“金翅鹊一族向来重视血脉纯正,我查了鹊族的族谱,上面记载,曲晰之母颜蘅三十年前就病故了。鹊神颜渊或者是当时,或者是什么时候,知道颜蘅之所在,青丘一事,给他了一些灵感,颜渊其人……”
皇穆想起幼时同颜渊的第一次见面,她那时刚刚七岁。
鹿鸣堂散学后,她风风火火跑去紫宸殿找天君,天君正与颜渊商议什么,看见她来,指着颜渊道:“见过鹊神。”她草草抬手至胸前弯了弯膝盖就算见礼,颜渊倒是十分恭正地向她躬身一揖。她在内殿玩了不多时颜渊就走了,她跑出来和天君道:“这个人看起来像个坏人!”天君微笑着用笔在纸上写了“老奸巨猾”四字,问她可明白是什么意思,她认真点头:“就是坏人!”
天君笑,“不一定是坏人,这四个字指的是心思深沉,阅历丰厚。颜渊,未必是坏人,但也好得有限。”
皇穆得意极了,“是吧,是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所以你下次见他的时候,于礼节上定要完备,颜渊不一定是小人,但小人惯常在这种事上心生怨恨。值得的事便罢了,这等小事不值得。”
皇穆警惕地意识到天君正在说教,对象便是自己,且只有自己。立刻解释:“我今天学了一首诗,特别喜欢,着急想诵与你听,来得路上跑得特别快,进殿之时好喘,才敷衍他的。我那时候太累了,不是有心的。”
天君笑意更盛,倒了杯茶喂她喝了,“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你最近学问大长,’敷衍’二字用在此处,十分恰当。可你又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为什么要跑那么快?摔倒了怎么办?”
皇穆擦擦嘴角,“怎么没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见你就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她说着搂着天君的脖子坐在他怀里,“我们都一个上午没有见面了,我好想你啊,想快点见到你。你居然说这算不上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天君点点头,“是朕说错了,这果然是十万火急,百万火急,千万火急的第一等要紧事。”
她思想至此,脸上不由带了笑,“颜渊城府深沉,未必肯将实情告知蒋策。蒋策不一定是为了颜渊请旨出兵,但请他顺手将曲榛一家瓜蔓抄了也不无可能。他大可声称女儿被九尾狐所掠,事关颜面,请蒋策暗中相救。”言毕又摇头,“不对,若是如此,不该对颜蘅、曲晰不管不问,更不该抓走曲昭。”
“此事之来龙去脉,需要问问蒋策。”
皇穆点头,“殿下,那日,蒋策是何时到的?”
“乾塔倒塌之后不多时他就到了。”
“他与曲晰可有往来的机会?’
元羡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我将她交给了东宫卫……”
“此事奏明天君后,先看看陛下的意思。”她说着看看时辰,“蒋策此时应该收到殿下的手谕了,顺利的话,很快便能问询当年的白虎卫。”
元羡“嗯”了一声。低头喝茶。
皇穆伸手把点心碟向他那边推了推,她手腕上的二指宽的疤痕,便又映入了他眼里。
他强忍着不看,强迫自己只看面前的点心碟。却听皇穆说,“这是缚神镣磨出来的。”
元羡猛然抬头,眉间还紧锁着,皇穆冲他微微一笑,拽了拽袖子将伤口盖住,与他对视了片刻,轻声道:“殿下可能知道,臣,年前受了雷刑。”
“我不知道!”元羡没想到皇穆会主动提起,“我……你受伤后在我宫里,医官看到了你背上的伤……我那时才知道。此事再无人知晓。”
“当初,列英齐与程棠皆重伤……我便去了神霄玉清府。其实事情本不至如此,可以主副均摊,但我一时意气,陆深与左颜皆被我瞒着。将者,不避罪,取过在己。此事由我承担,并无不妥……”她说着却见元羡骤然起身,行至身边,一手将她揽在怀里,一手不住地摩挲她手腕上的疤痕。
她轻叹口气,将手从他手中抽出,轻声道:“殿下……”欲将他推开。
元羡虽知道她应该早就不疼了,但依旧担忧会弄疼她,任她将手抽出。却没想到,皇穆抽出了手,虚弱地以微不足道地力量略推了推他,便抬手将他环住了,埋首于他的胸口。龙绢挺括绵软,元羡身上的清香如荷花拢瓣,一层层一瓣瓣将她牢牢罩住,收拢在怀里。这是她曾经熟悉的织物,这是她最近熟悉的香气,她听得到元羡心脏跳动的声音,这个人是真的,鲜活淋漓,温暖柔软,他不是水月镜中的幻想,他是真的。
她臂上渐渐用力,双手交握,听得到腕间镯子金玉相撞的琅琅声,她左手手心的旧日疤痕触到右手腕间的今年新添的疤痕之上,心中束缚许多年,牢牢禁锢着的巨兽突然间就冲破藩篱,她不需覆手于面上,便知道,眼中有泪,而那眼泪,已不受控地流了下来。
她没想到会这样,本想着挣脱之后说几句玩笑话,甚至刻薄话,请他自重,请他尊重。却未想到动作在她尝试推他的时候就溃不成兵。她裹足不前地沉湎在元羡怀里。她并非挣脱不开,而是不想挣脱。她沉湎于他的怀抱,受困于自己的眼泪,不知该怎么解释她情绪上的失控。
堂外有宫人禀报:“主帅,白虎殿崇宁院副指挥使黎昕求见。”
皇穆松开手,亡羊补牢地在元羡衣襟蹭了蹭,抬起面孔刚要说话,却听元羡柔声道:“等一下。”他伸过手,将皇穆挂在腮边,没有成功蹭在他身上的眼泪轻轻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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