稠花乱蕊(1 / 2)
皇穆睡得有些热,踢开被子翻身,却听到“喵呜”的一声,知道是压到了乐芝。闭着眼将猫捞过来搂着,敷衍地揉了揉,嘴上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揉一边将它抱紧,预备接着睡,就听“哗啦”一声,帏帘被猛地拉开,“太子都问了好几回你醒没醒了!”
皇穆伸手遮着眼睛,将猫抱得更紧,“没有醒,还要一会儿呢!”
周晴殊伸手探探她的额头,“你是不是还病着?”
皇穆扯了被子蒙住头,捏着乐芝前爪的肉垫,瓮声瓮气道,“本宫健康得很,请周少卿不要无故诅咒。少卿不在花朝监理事,光天化日之下强闯长官寝室,”她说着探出脑袋,“既是渎职,又算僭越。”
周晴殊冲她冷冷一笑,“那你免了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在营里裹着狐裘跑来跑去!你在镇魔塔受的伤是不是没好?”
皇穆无可奈何长叹一声,躺正了身体,哀哀切切地看着周晴殊,“我早就好了,围着狐裘是做样子,我把乾塔弄倒了,杀了条镇塔龙。众仙吵闹着要天君责罚我,我佯装受伤,让他们少些唠叨与愤怒。不围狐裘装装样子会被罚雷刑的,好疼好疼好疼好疼的。”
晴殊本带着笑意和她纠缠,听到“雷刑”二字,脸色微变。
皇穆见状立刻拉过她的手轻轻晃动,“我开玩笑的,天君对我在乾塔内的应对十分满意,上次入宫时还称赞了我。我以后不拿此事玩笑了。”
晴殊却想起那日她身上的血不住地流,滴滴答答淋了一路,天君抱着她回来,前襟被血洇得狰狞刺眼,那日正是送她到这间屋内,这张床上。她强做了一副笑颜,还未及说话,就听皇穆道:“我真的错了,此事是我一桩心结,总想着什么时候能拿来玩笑了,就过去了。”她说着轻笑着摇摇头,“还不到时候。”
晴殊低首看见她腕间的疤痕,恨声道:“朝臣何其哓舌,以后镇魔塔他们守,边境战事他们打。”
“其实也未尝不可,让他们列阵于敌前,唇枪舌剑骂死敌军。”皇穆缠弄着乐芝的尾巴,想到那副画面,笑起来。
“你都醒了,就起来吧,不然晚上又睡不着,太子在水榭茶都喝光好几壶了。”
“那你有没有命人给他送些果子点心呀?”皇穆带着笑意拉长声音道。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起来吧!”晴殊说着拉她。
皇穆不情不愿地撑着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那也没有多久嘛,东宫上午无所事事,本宫上午十分辛苦,可以再睡一会儿。再睡一刻钟!我就再睡一刻钟!”她说着又往被子里溜。却被晴殊一手拉住。“你怎么这样!你再这样,我让太子进来了!”
皇穆好笑道:“一起住都住了好几个月,我还怕他进来。”但终究是被她吵闹得清醒了,坐起来喝了口晴殊递过来的茶水,将上午的事回想一遍,觉得元羡委实不容易。遇到曲晰这样一位伟丈夫真英雄,一见倾心,情根深种,之后惨被抛弃,如今可能还要为之谋求神姬位,搞不好近日就能册封。她想了下鹊族神姬的礼服,觉得曲晰穿上一定正大仙容又不失绮丽婉媚。
她将手从乐芝怀里抽出来,起身伸展手臂由宫人为她穿衣,穿戴好后,坐在镜前梳妆,晴殊选了几只珠钗为她插戴,她看着钗子想起曲晰所说的,她看上的,未曾得到,使得曲榛入宁城投在霍兮帐下的珠钗。
那是支什么样的珠钗?
元羡站在水榭边看荷花,薰风容与,荷香果然磅礴,他感慨终于见到这日夜思想的画面,同时有些疑惑,这算不算物是人非,或者人物皆非。
他今年比往年更注意到四时花开,一方面是皇穆辖着花朝监,麒麟殿与福熙宫花团锦簇,花期不断,一方面则是他遇见了皇穆,见景生情之时极多。
他站得有些累,回身在榻上坐了,却见皇穆没带人,拿着柄团扇慢吞吞而来。
她今日未着狐裘,只穿了套海天霞色襦裙。他看惯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猛地见她换了夏衣,摇摇而来,只觉十分清爽。暇日晴好,阳光明媚,皇穆从寝宫转出来不多时就觉得晒,擎着扇子遮阴。那扇子用透明丝线做底,上面绣了朵花,并不十分遮光,阳光透过来照在她脸上,留下一片小小的阴翳,及至近了,元羡才看清那不是什么花,是一只翠鸟。她举着扇子,小鸟的碧绿的影子在她眉间飞来飞去,她今日又贴了额钿,一朵粉色的莲花,远远看着像极了逐莲而动。
皇穆向元羡胡乱比划了一下就当见礼,“殿下久侯了。”她慢吞吞坐下,将腕上的镯子向手肘处推了推,她摇了摇扇子,觉得耳环摇动不止,她虽百般抗议,依旧在周晴殊手里又被钗戴得流光溢彩。
“上午很累吧。”元羡在榻上坐了,笑着看她行云流水地煮水煮茶。
“还好。”皇穆看看桌上的点心,全都是她爱吃,精神有限地振奋了些。
“不冷了吗?”
“好多了。”
皇穆上午和曲晰谈到神姬事后,对话便中止了。皇穆厌倦了复述对话,曲晰上午说得又实在太多,于是将窥镜中的对话拓写成文,命人送予元羡。自己回福熙宫睡得昏天暗地。
元羡第一次看得极快,阅后不由失笑。他并没有误判。
他这些年偶尔想起旧事,慢慢确定并且接受他当年完全是一厢情愿,曲晰对自己,半点情愫也无。在他百般努力之下,曲晰所敷衍他的那点感情,让他自欺欺人了一阵子。可也只是一阵子。
她最初的目标是太子,后来的目标实际上也是太子,她入太乐丞时,正是即鸣炙手可热之时。
往事中总有一双湿漉漉带着些去国怀乡的眼。嵌在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上,那张脸很是玲珑,宽额尖颐,双唇没一点血色。
他的侍从将她船上的人救起,一船女孩皆三三两两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唯她安安静静,围着毯子,一言不发。
他经过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浑身都湿透了,额发贴在脸上,被她拨向两边,黑漆漆的发衬得她脸色皎皎如明月。她裹着毯子冷得微微发抖,但强撑着站起来,向他行礼,低声道:“多谢公子。”
甲板上本来喧闹不已,可他就是觉得其他人都不见了,一切声音都汩没了,就剩下他和她,以及那句“多谢公子。”
他听到自己说,“在下启洵,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安溪。”
他命人将她安顿好,询问了她还有什么亲人。当时她说,有个姨妈在浮玉。
船于次日停靠在浮玉,女孩前来道谢道别。他怅然若失,却又无计可施。
本该当日即刻启程,他却在浮玉城内转了一日,傍晚才回船上,然后意外地发现,她在码头上等他。
“姑妈一家已不在城内,街坊说他们搬去了单狐州。”
元羡大喜过望,说他就是回单狐州的。船在赤水上又行了三日,三日后,她随他进了王府。三日之中,知道她不叫安溪,姓颜,乳名阿溪,生于青丘,原身是只金翅鹊。她只有乳名,他于是给她起名“楚楚”,为她册宫籍。也知道她并没有什么亲人在浮玉,只是众人都在浮玉下船,她找不到留下的理由。“我前去告别,想着若是公子有意,必会一番挽留,但公子未曾挽留。”他当时满心欢喜,满心愧疚。
“你既无处可去,便随我回家吧。我叫元羡,字启洵。是怡王。”
她初入怡王府时,对诸事诸物都还有些新鲜感,但很快就厌了。不是很高兴,终日恹恹的,他很费了些心思讨她欢心,成效甚微。他试探着牵她的手,她未曾拒绝,也曾在心情很好的时候轻轻回握一下,她偶尔与他下几局棋,说些家乡事,说些幼年事,她告诉他自己会弹箜篌,他急急命人寻了一架,送予她。她曾给他弹过两支乐曲。这些零碎的,温声细语,浅浅微笑,力道轻弱地回握,及那如怨如叹的铮铮箜篌玲珑之音皆推波助澜地深深鼓励了他。
那日,他正在临帖,她为他研墨。她手指修长纤细,捻着墨锭,黑者愈黑,白者愈白。她的手腕徐徐圆转,墨香渐起。
关于那日的事情,他总是隔膜着。那是个初夏的午后,记忆中有融融暖香,清朗日色浮光跃金地将一切都笼罩其中,她推至手肘处的袖子滑至腕口,她将之推回去,手腕上的金钏叮当作响。他看得有些入迷,她感受到他的目光,转首冲他微微一笑,头上金钗,耳上金环,及脸上的额钿流光溢彩,他起身将她揽住,她没有拒绝。她身上的香气幽雅冲澹,他正欲沉溺其中之时,面庞却蹭一片冰冷,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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