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弄风云1(1 / 2)
黄梅天,气温至少有八十三度,海上、苏州河与黄浦江的水气蒸腾上去,雾蒙蒙变成水滴碎碎地洒下来,出了汗也干不掉,令人皮肤上湿漉漉、黏腻腻,好比是糯米粉上裹猪油、麦芽糖上滚芝麻,浑身难受。
王老烟是神仙难救,贵子便偷走了他袖中的钱袋。贵子是外厨房的灶王爷——光棍汉一个,跑江湖无牵无挂,到火车站买一张最贵的车票,既然是跑路,那就越远越好。他一上车就蒙头大睡,一连浑浑噩噩地睡了四五天,直到茶房前来驱赶,才发现已经到沪。
上海有十丈软红、十里夷场,是通五洋、连九派的世界都会,行走在地面上三步撞见一个宁波老板,五步路过一个罗宋瘪三,适合年轻人去闯荡。贵子拿出老本行的能耐来,在公共租界支了个剃头摊子,可是租界里流行的是去理发馆中烫头焗油,在路边把脑袋剃光只会徒增笑话。他是莽撞粗俗的外乡人、北方佬,听不懂沪语,更不用提苏白和南京官话,老阿婆兰花指一翘:侬要当心哉,其人行为交关坏!,小阿妹白眼儿一翻:龌龊了吾新款式额衣裳,伊纲伊戆伊刚!光是看神态,就能把人臊得无地自容。巡捕房的印度巡捕嫌他有碍环境,就把他押去了救济堂。
救济堂房子顶好,洋人建的,大玻璃花窗红砖墙。住在里面早上吃稀粥、晌午吃稀粥、夜里厢还是稀粥,他一个有手有脚的大小伙子同老幼妇孺一起排队领饭,每每觉得锋芒在背,确不好受。贵子这天一早决定出去找饭辙,不管是窝脖儿的扛包的还是什么苦力,只要能混口饭吃就得了。
做工的人一般上午聚集于闸北,拿摩温在新闸桥路走上一圈,大鑫纺织厂,工钿日结!肥皂厂,管吃住!也多有驳船上的来招水手,只要点个头,就跟着走了。若是运气不好,一上午仍没寻到去处,午后就跑去裕泰、富轩等大茶楼,瞧准穿着体面、独自吃茶的人上前攀谈,先生,长工短工勤杂小工都可以。对方说:某寓公家中椅子坏了,要个木匠。一拍即合,这单生意就成了。贵子对此并不知情,大早上先在茶楼要了壶满天星,一搭没一搭地喝着,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只见一个抱小囡来吃早点的老爷,也不像是来招工的样子。
这位爷姓姚,是拳师,家中有武馆,怀中抱着的是小女儿。姚七小姐虽然排行老七,可是前面的六个哥哥姐姐都没养活,姚太太快五十了竟然又有身孕,才养了她这千娇万宠的一根独苗。她穿着鹅黄的团寿川绸薄袄、雪白的撒金窄脚裤子,足蹬短靿羊皮小靴,颈子上挂长命锁、金璎珞,头上梳双圆发髻,鬓边戴着湖珠珠排和玳瑁插梳,从头到脚被堆砌在珠翠罗绮之中。谁见了也要赞一声就算是上海的十岁小囡,也可称全国之摩登典范。
姚老爷带她来吃头道汤的阳春面,她却火烧屁股似的不停淘气。
我想喝汽水,她比比划划地在父亲耳边说道,是她姆妈不让喝的那种:士多啤梨、汽水!
姚老爷瞪她一眼,话里有威:吃面。
摩登小囡不再吵着要汽水,却绝对不肯听话。她一边拿兜里的话梅咬了来吃,一边从掏出一只澄泥小罐。罐中的小金钟是武馆弟子从岭南带来的单口鸣虫,每天滴滴嘟嘟地连声脆叫,清越得好比黄包车上的舶来铜铃儿,被她视若珍宝,时刻揣在怀中赏玩。她偏着脑袋把耳朵贴在罐上,瞧见坐在角落的贵子,冲他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贵子今朝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若是能安生喝两口茶也算是偷了半日好闲。结果茶没喝到一半,那边厢呼啦啦晃来几个青皮地痞,穿着白色尖头皮鞋、麻布汗衫,打着辫子,辫梢儿直愣愣朝外,打扮不伦不类,进门先踢翻一串桌椅板凳,张口就要三十年的虎骨泡的三十年的汾酒,显然是来挑事的。
店家自然拿不出,几人怒道:好嘛,给我砸!
其中一人走到那对父女面前,他见姚老爷依旧气定神闲地坐着,态度颇为蛮横:喂,老头儿,还不快滚?
老头儿与他怀中的小囡不为所动,傻小囡还嘿嘿一笑:猪头三,脑子坏了。
小流氓大怒,将桌上的碗筷扫到地上,抬手就要向小囡的头顶抓过去,贵子见姚老爷气质儒雅,全然想不到他的身份。他最看不惯这等欺男霸女的事体,揪住小流氓的衣领向后一拽,喝道:有种!你、你把手钉在桌上!
贵子听他们满口津腔,知道是天津卫来的混混,天津的混混暴戾难缠,竹签捅眼珠子、油锅捞铜钱什么事都做得出,实际上就是比狠。此种情形之下,一般是小混混用三寸的尖刀把手掌往桌子上一钉,掌柜的出来拿三寸尖刀在小腿上写天下太平,若掌柜的不敢,只好今后送酒拿钱自认倒霉,毕竟生意还要照做,不能因此吓跑了客人。
小流氓没料到这儿有一个懂行的,狠三狠四地从腰间抽出两把刀来,道:当爷爷不敢吗?你写字,我就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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