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9第六十片龙鳞十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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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片龙鳞(十二)

一笑先生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丁岚的问话却是振聋发聩,不是所有男人都将女人视为物件, 这旁听之中的百官, 有与妻子相濡以沫多年的,亦有爱女如命的, 他们也曾想过自己的掌上明珠日后要如何, 便绞尽脑汁挖空心思, 想要为女儿寻得如意郎君。作为父亲, 他们自然愿意养女儿一辈子, 可过了十五不嫁人, 这世道不允许啊。

就像是何氏所言, 女子这一生, 不过是个从父亲手中,辗转到夫君手中的物件,作为父母, 作为夫君, 他们有权对女人做出任何事,只要有这个名头在,律法就怪罪不到他们身上来。

丁岚对此深恶痛绝。

她并不是想要做一个多么伟大的人, 她只是希望, 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可以多多改变这个世界一点。

玲珑率先起身,她觉得无聊,剩下的是这些人类的事, 与她无关。

她要走,官家自然不会留,临去前对一笑先生道:“先生不如好好想想。”

一笑先生行礼恭送帝后,随后便失魂落魄地坐在长凳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其实他在外游历这些年,见过许许多多的民间百姓,比起三妻四妾的高门贵族,民间男女大多是一夫一妻,一笑先生并不觉得在肚子都填不饱的状态下有纳妾的必要,但他也一直觉得,男人想要纳妾,也是天经地义。

他曾在一处乡村见到一个泼辣的妇人,手撕她男人的耳朵,听着说是男人在外面赚了几个钱,回来就收不住心思,想要纳个小妾,妇人自然不愿,便将男人一阵追打,场面十分不雅。当时一笑先生便说了自己那套女子应当贤惠温婉的话,谁知那妇人却差点儿连他都要打!

乡下妇道人家哪里知道什么一笑先生,反正就是这老头儿说话不讨喜,还撺掇她男人纳妾,她就连着老头一块打!

一笑先生一边说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边抱头鼠窜。

这只是他多年经历里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知为何,却多年来不曾忘怀,也许是因为,那泼辣妇人追打她男人的时候,眼里隐约的泪花,像极了那年写了家书却不小心将眼泪滴在信纸上的女儿。

他的女儿。

已经死了快十五年了。

一笑先生年纪大了,记性愈发不好,他觉得自己应当已经忘却了女儿的长相,可事实上,他连她幼时换牙冲他笑时露出的牙齿缺口的形状,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也曾是他的掌上珠,曾是摇摇摆摆奶声奶气的小人儿,一笑先生恍惚想起来,女儿幼时,似乎并不像后来那样的性子。

她是他最大的骄傲。

是他培养出的完美的女子,无论是才情人品,还是性格气质,都挑不出一丝毛病。他将女儿按照自己理想中的模样教导,她也没有令他失望,确确实实是长成了好模样,然后,他为她寻了个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夫婿,她成了宰相夫人,愈发高贵端庄,是京城无数贵女争相学习的对象。

可是她死了。

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裴夫人死时,玲珑将将两岁,刚会说话走路,但极其早慧,一笑先生便与裴相说,想将外孙女带在身边教养几年。裴相自然不敢拒绝,可把外孙女接到了身边,一笑先生才发现,这个小家伙,跟她娘完全不一样,一点都不乖巧,更不懂事,不管他怎样教她,她都要跟他对着干。

哪怕是如今,玲珑也没有长成一笑先生希望中的样子,她不仅不贤惠不温柔,还非常的任性傲慢,不知谦逊为何物,一笑先生每每都被气得火冒三丈。从前一笑先生觉得自己没教好外孙女是愧对了九泉之下的女儿,可今时今日,他突然不确定了。

因为他从玲珑身上,从丁岚身上,从绿翘身上,乃至于刑部那些小丫头身上,看到了“活”。

不是女儿那种按部就班平静如水的模样,而是自由、鲜活,有着属于自己的意志。

正如丁岚所问,身为父亲,便可操纵女儿的命运吗?何氏被玷污,是何氏的错吗?难道罪魁祸首,不是玷污她的牛奔?不是陷害她的继母?不是粉饰太平的父亲?何氏何错之有?

为何受害者没能得到公道,加害者却如愿以偿,过得更好?若是人人如此,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公理可言?

丁岚喜欢用数据说话,一笑先生既然要留在刑部数日,她便与徒弟们一起整理了这些年的卷宗,分别抱给了一笑先生,让他自行翻阅。

这些卷宗里,有许许多多死去的女人,她们大多为人女、为人|妻、为人儿媳,而操控她们命运的,正是父亲、母亲、丈夫、公婆,这些女人就好像是木偶,从生到死,这短暂匆匆的一生便划上句点。

丁岚是个有人情味的人,她在重审这些卷宗时,会在死者名字旁边标注一些信息。

比如被丈夫殴打致死的华氏,她生前有一手好女红,擅刺绣,容貌秀丽却爱吃辣;

因为无子被休弃又被娘家拒之门外因而投河的王氏,她少女时期最爱与闺中密友一起踢毽子;

身为寡妇被无赖玷污官府不受理悬梁而死的钱氏,人称豆腐西施,靠着这门好手艺养活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与年迈公婆,她死了,整个家都散了;

以残忍手段谋杀了十数名男子的花娘桃红,五岁被生父卖入勾栏院,八岁接客,在里头受尽折磨屈辱,她行凶时下手非常狠辣,吃断头饭时却请求狱卒帮她买一支糖葫芦——幼时她的弟弟曾被父亲抱着,手上举着一支,她咽着口水想要舔一舔掉在桌上的糖衣,却被父亲一巴掌扇聋了半边耳朵,后来她成了花娘,有了银子,却自始至终没有买过糖葫芦……

这些卷宗摞成了厚厚的小山,与之相对的,则是另外一堆。

成武三年,卖货郎郝大山醉酒奸|淫弟媳,醒后怕事迹败露,失手将弟媳扼死,判了三月监禁;

成武三年六月,跑镖的镖师娄志,见护送的富家小姐貌美,便行了不轨,后那位小姐便被迫嫁与他为妻,婚后两年,郁郁而终;

成武五年,地痞王小赖传播流言,说镇上朱员外家的千金胸上有三颗红痣,朱员外为表家风,将亲女沉潭,官府认定是家庭纠纷,不予受理,王小赖全身而退,后来丁岚重审,此人招供说只是与狐朋狗友多饮了两杯黄汤,夸下海口自己能娶个千金小姐,便将主意打到了朱小姐身上,没想到朱员外忒地心狠,宁可把女儿沉潭,也不肯嫁给他。此人招供时嬉皮笑脸,言谈之间毫无悔意;

成武六年十二月,成州治下岩寺县一户人家被灭门,凶手乃是上门女婿曾凡,只因受不得别人嘲笑自己吃软饭,便发誓要人高看,狠心将妻子儿女并岳父母尽数杀害,判了十年……

每翻一份卷宗,一笑先生的脸便苍白一分,他看了一半,便再看不下去了。

丁岚从外头进来,就见先前气势磅礴的老头儿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坐在那儿,垂头丧气毫无精神,老态倍出。

她敲了敲门:“先生。”

跟在她身边的还有绿翘,手里又抱了一堆卷宗过来,刑部别的不多,就是卷宗多,保管老头儿看不完。

一笑先生慢慢抬起头,问:“这些案子,为何会如此之多?从前,我怎不曾听闻?”

丁岚轻声答道:“因为从前,没有人觉得这算得上什么事儿。”

一笑先生愣住。

绿翘道:“先生,若非丁大人任职刑部,这些卷宗,您永远都别想看见,这样想想,也是挺好的不是么?至少这些从前无人提起的事,丁大人将它们挖了出来,光明正大地呈现在了世人面前。”

“先生恐怕不知道,光是我任职刑部的第一年,就有多少类似的案子被下头的府衙压下,官员们都觉得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不了台面。可是先生,如果一个普通百姓的死上不得台面,那么这个天下,日后官家要去统治谁呢?”

“先生有所不知,刑部的诸位大人大多清正廉明,一开始虽对我与丁大人为官不能接受,可长期接触下来,亦能和平相处,而三法司辖下各州府衙,再到县衙乡镇,捕快仵作素质能力参差不齐,更是有许多人浑水摸鱼仗着衙门之势鱼肉乡里,那些遭受了不公的百姓,根本不敢去告。您可以看一下成武八年四月,在淝州的一桩案例。”

一笑先生便找到了卷宗,这些卷宗都是按照年份月份排好的,还做了书签,要找到简直一目了然。

这些卷宗也是丁岚来了刑部后重新改良过的,当初她为了翻一桩陈年旧案,在刑部卷宗库待了足足七天,才从山海般的卷宗中找到自己想要的。待到她有了闲暇时光,便带着刑部众人将卷宗分门归类,又找工匠制作了简易的文件夹,此后再找起卷宗,比从前不知方便多少倍!

绿翘说的这桩案子,发生在成武八年四月,但死者并非女子,而是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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