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2 / 2)
一阵风过,街上到处的红绸沸腾似火。
白敬自己一个人穿着端正的官服来到烧埋疫病尸体的地方。紧迫之时烧了就掩埋,分不清谁是谁, 只知道人抬进旧官衙, 就再也出不来。大疫过后,只剩地面上一个小小的土包。有人想把自己亲人请回家, 可是……都成灰了,如何分得出?
一直有人披麻戴孝在那儿哭坟。分不开谁是谁,就一起祭奠。都是在疫病中逝去的人,也就,都是亲人了。
今日城中大庆,热闹喧哗都是给活人的,死人只有沉默。土包前密密地插了招魂幡,上面写着各家亲人的名字,希望他们在望乡台上,找到家的方向。有人低头烧纸钱,喃喃低语:“不够就托梦,活着愧对你,你在那边……要好好的……”
白敬火红的官服一出现,哭声寂静。
白巡抚在疫中干的事灭绝人伦,令人心惊胆寒。突然一看见他,那么瘦弱的一个人,一身红,站在一片雪白招魂幡中。招魂幡在他身边飘飘摇摇,像刻骨寒冷的大雪。细细簌簌的声音,缭绕不绝。白敬闭上眼。
两厢沉默。白敬神州官服穿过招魂幡,郑重在土包前跪下,一揖:“白敬,愧对你们。”漫天的之前随风飘飞,在秋风中凄然地翻滚。活着的人给死去的人上坟,烧纸,插招魂幡,其实还是为了活着的人。劫后余生,他们是在大疫中活下来的人。
白修罗王救下来的人。
低低的啜泣声在蔓延。
白敬站起,对活人深深一揖到底:“白敬,多谢你们。”
寂然的风声中,隐隐飘来城中热烈的腰鼓和歌声。滚烫地风中,嘲笑苍天。
白敬离开那里。火红的官服烈烈燃烧,细瘦的背影,顶天立地。
大疫过后,吴大夫收魏姑娘为徒。吴大夫此前并无什么正式徒弟,无论是谁向他讨教,他便毫无保留。这一次大疫,吴大夫深感自己老了,需要一个坚毅果敢之人继承他的衣钵。
魏姑娘识字,能吃苦,再好不过。魏知府有点惶恐:“小女就……就是个普通丫头,哪儿研究得了医术,当不得当不得。”
吴大夫笑:“魏知府过谦。谁都不是生而知之,魏姑娘果敢建议,有大勇大仁义,什么当得当不得。我收了徒,该教便教,能到什么成色,看她自己。再出一个谈大夫,有何不可。”
魏知府特别紧张地问魏姑娘:“你真要学医?”
魏姑娘平静:“女子生病本就不易看大夫,皆因为大夫都是男子,女子就得忍受病痛。如此,不如就多一些女大夫。”
魏知府着急:“你懂什么?医生走街串,与巫并列,你难道以后要当那些串门子的三姑六婆?”
魏姑娘道:“爹,不能大疫刚过就不认人,吴大夫救了延安府,你现在说医与巫并列?”
魏知府气得打转:“你……你以后如何婚嫁?”
魏姑娘安慰魏知府:“我若有看家的本事,自有人求娶。等闲无能之辈,我也看不上。”
魏知府劝不动魏姑娘,也管不了魏姑娘。
魏姑娘给吴大夫磕头,奉茶。吴大夫微笑:“学医无他,先背,背药典医典。然后便是医治病人,医者,要有一双跃进病痛的眼,一双千锤百炼的手。你做好准备吃苦么?”
魏姑娘举着茶杯,认真:“我不怕吃苦。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女子为相甚远,我便从良医开始。”
吴大夫一愣,没想到魏姑娘冒出这么一句,大笑,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好,我便收了你这志向远大的徒弟。”
魏知府在旁边气得要死:惯得无法无天!这是女子说的话么!你若嫁不出去孤独终老,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可他到底也没说出口。
魏姑娘性子轴,也像她娘。娇娇小小一个人,脾气能顶门立户。魏知府知道自己劝不动。
魏姑娘拜过师,正式开始学医。邹钟辕看她背着大篓子背药材,想要帮她背,被魏姑娘客气地拒绝:“多谢军爷,不必了,总归是我自己的事。”
邹钟辕沉默,魏姑娘看他无话,背着药篓便走了。
邹钟辕经过大疫,正式给家里写信,拒绝议亲。延安府大疫时家中急得不行,这一下邹钟辕死里逃生,说什么也要托关系把他弄回北京。
邹钟辕回信:男儿只能萌祖荫的话,何必来世上走一遭。
邹钟辕不回北京,也不议亲。
他站在延安府的街头,看着魏姑娘远去。
白敬收到右玉送来的玉米,又惊又喜。陆相晟对白敬有愧,玉米一收就往延安府送。白敬并不完全是为了有粮食而高兴,玉米种子,等于大晏又有了一种谷物,又有一项支柱。天下民皆苦,若无饥馑,苦去六七。
山东亦送来一些谷子和豆子。今年山东豆子收得好,宗政鸢立刻往延安府运。
白敬第一次见到玉米粒儿吓一跳,怎么一粒就那么大,整个玉米像是放大无数倍的麦穗,粗壮到粗野的地步。就是这样的作物,看着心里跟着热起来。
天雄军的军官乐呵呵介绍:“水煮也行,磨成粉熬粥也好喝。吃这个容易饱,而且也不难伺候。麦收之后接着种。我看延安府跟我们那边差不多气候,麦子不够两熟,接上玉米,完全就不可惜了。”
白敬心中感慨:“如此,上天垂怜晏民。”
天雄军官离开,研武堂的塘报送到:摄政王殿下送玉米种子去辽东。
白敬这才算看到了真正的希望,关于大好河山的希望。今日若失辽东之民,明日可舍任何一地之民。延安府大疫便舍延安府,右玉扛鞑靼大军便舍右玉。得天下者先得民心,又何止民心?臣心亦是。宗政鸢天天说“精诚团结”,这是摄政王殿下的话。
白敬思绪万千,魏知府挽着袖子底气十足地指挥粮食入库。最近魏知府心事也多,难得高兴。延安府为了抗疫粮库已经见底,正愁明年怎么办。那一车一车的玉米就是天降甘霖,魏知府雄心勃勃地筹划明年留多少种子。
白敬多少知道点陆相晟在右玉为了玉米的艰苦卓绝。朝廷嘉奖权道长是应该的,只是陆指挥也功不可没。能保下番薯土豆,再保下玉米,陆指挥得罪的人多了。白敬拈起一粒玉米,忽然对陆指挥心有戚戚。
为了种玉米,得有地。地从何来?陆指挥年前一到右玉就抄田分地,右玉逃跑的地主天地一律算无主。分了地开始筹谋耕种,规划垄亩,注重农务,才把民心安定下来。朝廷说不交租,大概是没人信的,这一点陆指挥根本不能着急。遇上伐高若峰,军垦地里玉米长得高大全去烧玉米,多少保住了土豆番薯。伐高若峰回去,陆指挥惩治烧地者的血腥杀戮恐怕不下于自己,何况陆指挥根本没有镇寇斩马剑。麦收过后果然不交租,才种上玉米。
也是唯一真正的大丰收。
陆指挥赌上自己的前程,才换来一粒玉米。权道长一心耕种令人敬佩,只是若没有陆指挥不惜一切地维护,断然没有玉米。不光玉米,土豆番薯大约也被土地原主人给损毁殆尽。
摄政王殿下是知道的,白敬想,殿下明见万里,他一定知道陆指挥为这一粒也许能挽救大晏河山的玉米所做的一切。
山东送来几回东西,才送来宗政鸢小心翼翼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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