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就是个衣冠楚楚的如玉俊年,身穿繁复湛蓝色服饰,束腰前垂下长长玉带,上头还有云的纹样,墨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头戴鹊尾冠,装扮既非今人,亦非前朝的。
「姑娘。」他轻浅唤道,嗓音有些飘渺,带着几分冷凝。
「阁下是……」孟清歌嚥了口唾沫,愣是没说出那个「鬼」字。
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男子眸色平淡地望着她道:「在下是妖,不是鬼。」
孟清歌喔了一声。没想到世上真有妖怪,听他这么说,敢情是隻琴妖。
「你可是洛尘?」她问,眼里却充满肯定。
「正是。」洛尘顿了顿,将孟清歌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你很特别。」
「此话怎讲?」孟清歌顰眉,困惑不已。
「你身上存在着三种法术。其一乃鬼神对所有物施下的『缚纹』,寻常人用肉眼无法看见;其次是『锁梦结』,为一种封印记忆的迷魂术;最后……是对灵魂施展的禁术,在下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知其效。」
孟清歌听得瞠目结舌,都忘了反应。洛尘认真的解说让她知道他并非胡扯,可她活到现在才第一次见到妖怪,怎么就与那些法术有了瓜葛?
「先不说我了。」孟清歌强压下数不清的疑惑和不安,撇撇嘴问:「阁下为何三番两次出现在我眼前?」
洛尘沉吟半晌,才道:「并非在下刻意让姑娘窥见,而是姑娘身上沾染了许多妖气,这才看见常人所不能见。」
孟清歌:「……」所以说她怎么会沾染上妖气呢?不该啊……
洛尘看着兀自陷入沉思的孟清歌,难得露出抹笑道:「姑娘的眼睛和瑾公子很像。」
瑾公子?孟清歌立刻会意过来,他说的应该是舅舅司空瑾。于是她也笑了:「舅舅和先妣容貌相像,我的眼睛随先妣,自然是像的。」
听她如是说道,洛尘垂眸,敛去嘴角笑意。「奏琴者将情感灌输于指尖,由琴而出。瑾公子对令先堂的思念,在下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十多年来,他静静旁观,看他日夜伤神,醉梦月下。司空瑾不哭,不代表他不难过,不过是将泪水转化为音符,以曲倾诉心事,而他,便是这些烦恼与思愁的听客。
犹记得他们初识,是在大澜国南方的风雅小镇。青峦碧水连绵,画舫茶楼不歇,镇上文人雅士相聚,吟诗作对,姑娘们轻划着小舟採莲,银铃般的笑声不止。当时,他被上一位物主带到此处的一间茶楼雅室,他想:不知下一位物主是什么样的人?
物老成精,琴妖洛尘便是其一。
他原是一名製琴师的得意作品,岂知那位得罪了衙门差役,连琴的名字都还未来得及取就进了冤狱,瘐死囹圄。而那位的孙媳妇是个普通的农家女,为了养家糊口,便让丈夫把琴卖了。经过数人之手,最终,他落到了一名世家公子手里。
公子姓羿,名字单一个「暉」字,为羿家大老爷在三房的次子。自幼身体孱弱,说白了就一药罐子,成日闭门不出,就做个歌颂风花雪月的闲雅之人。由于羿大老爷更疼爱羿暉的生母韩氏,遂连带着更偏爱羿暉,让府中其他公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老爷知道次子的兴趣便投其所好,在他十九岁生辰时赠他琴、棋、书、画各一,那琴就是洛尘。羿暉十分喜爱洛尘的音色,从收到琴后便一直带在身边,宝贝得紧。他日夜弹琴,最后给心爱之物取了名字——洛尘。
然而好景不常,羿大老爷患病,身子每况愈下,只得让嫡长子暂代家主之位。长年压抑在心底的怨恨终于在这一刻得到释放,羿大公子逮住机会便和生母魏氏欺压三房,对他们百般刁难,伙食苛刻、月银减半……羿暉本就病弱的身体很快就吃不消。
「暉、暉儿,儿啊,你可得撑住呀!娘就你一个儿子,你捨得让为娘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啊?」韩氏痛哭流涕,趴在床沿对平躺在床榻上的儿子叫喊。
守在一旁的丫鬟见状不忍,吸了吸鼻子。大夫人和大公子真是好狠的心,竟对母子俩这么歹毒!二公子都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瞧那骨瘦如材、没有血色的手,当初她还讚过二公子弹琴写字的手最好看了呢。
「娘……」羿暉含泪望着母亲,歉疚道:「孩儿不孝,未能好好孝敬过您和父亲,若有来世,还当你们的儿子,报生养大恩。」
韩氏闻言哽咽摇头。「什么来世不来世的,把这辈子过好再说。」
羿暉苦涩笑了,徐徐转过头,朝静静躺在架上的古琴洛尘看去。他在心里默念:不能再弹奏你了,抱歉。
遗憾太多,想的时间太少,半个月后羿暉就走了。再之后,韩氏的下场,大房的大起大落,下人间相传的流言蜚语,主子们的明争暗斗……一切的一切,物是人非,同四季变换,唯有那张古琴依旧,不问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