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人果都有一颗七窍玲瓏的心,他们所料不错,那日过后,皇帝念及一国皇后不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所能担得起的重担,便以养病为由,先撤除皇后一位,降为陈妃。念妃则跃然成为四妃之首,执掌六宫大权,虽尚未封后,却行皇后权责,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就是迟早的事情。
这一切在不少人的期盼之中,墨家那边,想神不知觉鬼不觉地除掉陈妃,好让封后一事尽早尘埃落定,可身为当事人的墨染青并不着急,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那就是汪念笙的死。
当初听徐丽描述,只知汪念笙入府三年染了重病,不治而亡,后来意外在皇后这里得到惊天的消息,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和太后有关係。
汪念笙染病是真,那病却非时命,而是人为。墨染青暗地派人去睿王府调查,还动用职权连带搜查苡澜宫、翻阅了各种医籍,想知道红梅与何种香料并存可能会產生于人体有害的毒素等等。她会这般竭尽全力破案原因无他,因为这件事,是除掉太后的绝佳机会。
当墨染青在调查的时候,招宿就跟在一旁看着,那个从祈王军营出来的少女,就要一步一步地登到最高之处,可能是她命好,得到不少机遇,也能是她足够坚强。她一边要处理后宫层出不穷的争斗,一边还要在皇帝面前如履薄冰模仿汪念笙,更不用说夹在家族期望、祈王远志俩中间。她在面对这些事,都像长了三头六臂般,能得心应手地应对。
「娘娘似乎,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了。」案旁墨染青正埋首在手下们呈上来的调查里,听到这句话,不由抬起头来。
招宿道:「娘娘刚入宫时,虽说也是乘浪而起,抢尽锋头,看似过得怡然自得,可偶尔还是会露出倦色,私底下也会跟殿下撒娇抱怨。」
墨染青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她很久没主动写信给于昊渊了,并不是不想,也不是因为于昊渊回京。说起来,他一个王爷她一个皇妃,两人能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好几次都只是在人群中匆匆一瞥。她不再写信,只是因为她本就习惯自己一个人面对许多事。
自己做决定自己承担结果,是因为于昊渊的出现,让她转而会依赖人。不过如今她坐拥大权,开始培植属于她的手下与势力,足够强大了以后,又回到自己来了。
「因为我明白这没什么好喊累的。」墨染青淡淡一笑,「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我既想在万人之上,便该忍受它带来的万种视线、万种指评,很扰烦没错,但都是我自己选的。有抱怨有不满,想把问题交由他人解决,只会变得软弱。」语气一顿,接着说道:「就像皇后娘娘。」
墨染青在调察汪念笙的案件时,当然少不了多次去慈寧宫拜访太后,好旁侧敲击出一些线索。在经仔细观察后,她发现太后对她没有敌意,原因很简单,太后讨厌的是那个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汪念笙,不是她这个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姐。
太后分得很清楚,她和皇后联手除掉汪念笙,是怕当时还未登基的睿王意乱情迷忘了主次,让新后人选落到一个低微的平民手里;但皇后分不清楚,不管是汪念笙还是墨染青,她容不下,都只是因为情爱。
最终也让自己疯魔了。
墨染青感叹几声,「如果皇后分得清楚,就会明白君恩如流水不是她该埋怨的,都已经居坐凤位得不到帝王钟爱又如何?她若是收起私情,与我和睦相处,与陛下又有三十几年的情份,我如何能轻易撼动那个地位?」
「那是因在皇后娘娘的心中,将陛下看得比权势还来得重要。」招宿听此说道,这让墨染青一愣,她看到招宿一如往常的木头脸上,眼睛却似有看透一切的空明。
招宿平时不怎么说话,却不是不会说话,有时墨染青想找个人聊天谈心时,她会是很好的对象。大概是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招宿总能理性分析局况,给于意想不到的回答。
就比如她接下来问的这句话,「倒是娘娘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何那么执泥于权势?」
「我、我吗?」墨染青一时懞然。这是需要去想的事吗?
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们迷恋权势,因为那象徵一个人的价值与成就,古往今来,不就是因为人有这样的追逐,才缔造歷史的百转千回吗。
「还能为何?当然是想让小时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知道,我如今也有他们无法企及的一天。」墨染青道。
「若是如此,那娘娘其实早做到了。」招宿面色平静道:「从娘娘与殿下两情相悦开始便已经做到了。娘娘想要出人头地,不见得要是皇妃,也能是王妃。」
这下墨染青哑住了,说不出话来。
于昊渊来为她送行那天,招宿就在现场,当然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也知道最后两人会坚定所择、按计画入宫的原因,可招宿现在又重新提了一次。
当然,墨染青也能把那天的话重新復述一次,可不知为何,她现在却说不出来。
不是因为心境变了,若是时间重来,她依旧觉得那是对两人最好的选择。她说不出来,是觉得那不足以回应招宿的疑问。
最初的疑问。
她为何那么执泥于权势?
就因为不服气吗……若是如此,她为何不能满足已经拥有的,反而争求更多,以至于那最后也成为她无法放弃入宫的一部分原因。
说起来她愿意除掉皇后,为了墨家,为了于昊渊,也为了她自己。
墨染青突然有些气恼,「那又如何?权势这东西多少人毕生都在追求,我就算汲汲营营、贪得无厌又如何?放眼宫中,又有几人能够看得淡泊!这本就没什么原因!」
招宿见她这样子,也只是垂下眼帘道:「是奴婢让娘娘难堪了,奴婢知错。」
墨染青说完话便觉得自己失仪了,她哪里是针对招宿,她只是不知自己为何回答不出来而已。就像上回与秦仲川见面,她感到心烦也不是针对他,是因为她竟然迟疑自己有一天或许真的会后悔。
就算那个后悔,她根本还不知是什么。
那分明是自她懂事以来就在做的事,更高更高、还要更高……却突然不清楚原因了,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吗?
墨染青沉淀一下情绪,想先和招宿道歉后再把自己矛盾的心情诉说给她听,此时外头却来了个小太监,敲了门得到了应允,迈着小步子进来。
小太监样貌年轻,照服装品级来看,肯定不是宫中哪个贵人身旁的红人,但墨染青却是知道他的,当初于昊渊曾将京华和宫里安插的人手告诉过她,让她有需要随意运用,这个小太监正是其中一位。
果不其然,他开口说的便是和祈王有关的事情。
「殿下现在人在洞明湖后面的甬道,有事要见娘娘一面。」即便在只有三人的空间里,小太监的声音还是放得很轻,「娘娘方便过去吗?」
于昊渊现在竟然在宫里。
自上回凯旋回京后,他卸下军务、上缴兵符,上书自请和陛下放了一个长假,已经很久没有进宫了。
外头天色转暗,恰好今天皇帝已事先告知不会来用晚膳,墨染青安排几个心腹宫女留守招若宫,自己带着招宿出去。
祈王想歇息一阵,皇帝自会欣然同意,不只同意,还会感到满意。这作为表明他愿意脱手大权,不因位高而独大,不因功高而骄矜,在这时功成身退,更表明了自己的忠诚。
当然,祈王是在放假还是另有安排就另当别论了。墨染青披着暮色来到洞明湖后面,她停下脚步,远处有一列六人队伍正在行进,她的视线也跟随而去。偶尔,她能在宫里的士兵之中发现几个曾出现在军营里的脸孔,她明白,所有选择都是有捨才有得,捨弃权利,才能换来对方的信任与松懈。
墨染青进到曲径通幽处,整个人也被阴影给埋没。
这一带草木葱蘢,树大遮天,白日或许有宫人为了乘凉避热换道这里,但一到晚上,阴森隐密,风声呜咽,愣是看不到半个人。墨染青一边走一边想到上回她来,因为赶着去参加凯旋宴的缘故,当时遇完秦仲川心情受到影响,无暇顾及景色;今夜再来,怀抱着见人的心情,所以,也不怎么怕。
前方似有一个頎长的黑影,她一时不确定是人是树,轻轻喊了一声。
人旋即就回身过来。
朝思暮想的人。
墨染青满心欢喜,黑暗中瞧不清于昊渊的脸,但气息是那样的熟悉,她加快脚步过去,到他的面前时,眼睛已成弯弯两道月牙。
忍不住又低低喊了一声。
「殿下!」
于昊渊唇角跟着漾开,「这么开心么?我还想这般临时找你,会不会对你造成什么麻烦。」
「再麻烦也会排除万难啊,我们都没好好见上一面。」墨染青的笑眼清亮。
这里实在太暗了,于昊渊牵起她的手说句「过来」,带她走了一阵,终于在一棵苍树底下找到光源。那树的枝条不够严密,让月光突破防围鑽了漏洞,刚好横在他们彼此之间。
这下两人的轮廓都变得清晰起来,于昊渊若有所思的打量墨染青,过了一会,感叹一声道:「你长大了不少。」
他伸出手从她的头顶平移到自己肩窝,「宴会那次情急之中没看清楚,但在紫藤林一别时你才到胸口的高度而已。」
「那是自然,我还在长身子的年纪呢。」墨染青表情神气,「况且我有长进的不只身高,殿下你看,我也能独当一面了。」她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也不知到底是想展示什么,或许是身上高贵的派头,对比她已今非昔比了。墨染青转到一半发现面前的人没有反应,才意识到这白月光那么微弱,能看到脸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能奢望它效劳其他。
她收住脚步尷尬笑道:「真该建议陛下把这林子修剪一番了,否则任由这些树再长下去,这里怕要成为宫人口中的闹鬼之地了。」
她刚才那十足像小孩子邀功的样子都于昊渊落在眼底,他只是想到相识之时,再到现在瞩目之刻,而皇后一退位,她的只会越耀眼越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