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都日落之后,随着夕阳一丝一丝淡去,咏心楼跟着一点一点热闹起来,大厅里佳人歌舞,客房里巫山云雨,人世苦闷、今生烦忧,便随着靡音慾求而短暂消弭于无形。
在二楼角落的房间里,一名容貌美艷的女子袖手弹琴,嘴角含笑,眼有媚丝,音乐从手下倾洩而出,此人正是琴艺、容貌冠绝虹都的虹国第一名妓-红玉姑娘,而此刻回盪房中的正是温柔繾綣的「思君意」。
一旁有一位男子姿态间适坐在一旁,静静听曲,他有一双纯净的凤眼,明明处在慾望最深的红尘之地,却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秽意,红玉想起自己与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风铃城的悦来客栈里。
当时的红玉便知道,他就是当今陛下的三皇子,天清。
世人皆道,三皇子只爱风花雪月,从不沾染政事,可当初在风雨欲来的风铃城里,红玉却看见他与大皇子一同出现在风铃城,在客栈里把酒言欢,她并不觉得是偶然。
近日虹都盛传,三皇子失去太子之位后,颓然丧志,流连虹都青楼美人,成日寻欢作乐,可红玉瞧着眼前不染慾念的男子,却怎么也不相信传言,她熟连抚琴,心念转了又转,暗自揣测周天清的目的,面上却还是维持一惯的娇婉安静。
一曲罢,周天清微微一笑,斟了两杯酒,站起身走向红玉,递给红玉一杯,一杯自己仰头喝下,开口:「此酒敬姑娘,红玉姑娘不愧是第一名妓,琴艺精湛。」
看着面前一派轻松姿态的周天清,红玉跟着扬起嘴角接过酒:「谢谢公子,公子谬讚。」红玉接过酒,却没喝,敬敬捧着。
「姑娘可知思君意为何人所作?」见状,周天清莫测高深一笑,转过身走回原本的位置,漫不经心地开口,红玉心神一凝,面上只疑惑地道:「奴家不知。愿闻其详。」
「姑娘所奏的思君意,乃前朝皇后林氏所作,林氏在城门被破时在椒房殿自縊而死,据闻殿中珍宝皆被扫劫一空,唯有其膝下一女消失不见。」周天清将往事娓娓道来,语气平缓,毫无波澜,却在红玉心中投入巨石般引起惊涛烈浪,却听周天清续问:「姑娘认为,林氏所出的小公主逃出皇宫后,会去哪里?」
红玉心中一沉,看着目光清亮的周天清,捧着酒杯的手微颤,垂下眼帘低声回答:「奴家觉得,公主一届女子,大概是活不下去的。」
周天清一声轻笑,微微頷首:「姑娘说的是。」
话题乍止,周天清默默饮几杯酒,好似真就只是这般随意一说,红玉望着眼前一派安然的男子,心中闪过顾虑。
-他究竟真是随口一说,或是,调查到什么?
但心念一转,红玉又平静下来-仅凭一首思君意,并证明不了什么。
屋内一时冰火两隔,有人间适自在,有人紧张至极。
周天清抬眼望向眼前状似娇弱的女子,脑中浮现前几日周天恩交代的话语。
-皇兄怀疑虹都内有前朝遗族潜伏暗地里搅弄风云,既能够隐蔽身分,又能够掌握消息之地,最容易的便是青楼、酒馆,周天恩将几家可疑名单交给周天清后,这几日周天清亲自踏寻,以听曲为名踏足虹都各大青楼,终于在蛛丝马跡之间发现到咏心楼在眾青楼之间的特殊之处。
江山有兴衰之时,四季有更迭之日,眾青楼起落无常,年年下来有倒闭的,也有新开的,可唯独咏心楼自虹国建朝以来便存在,而经营咏心楼的东家却一直保持神秘,从不露于人前。
周天清调查之下发现,咏心楼中有不少女子的身分有诸多可疑之处,而共通点是-这些可疑的女子在咏心楼里几乎皆是卖艺不卖身。
即便隐于红尘,骨里有骄傲之人必不会甘心委身于人下,反过来说,有骄傲之人为何还要留在青楼里?答案只有一个-心有所图。
若正如周天恩猜测城里是真有前朝遗族,那咏心楼很有可能便是他们藏身之处,而周天清发现,红玉姑娘从小便长在咏心楼里,年已过十七,倚靠一首思君意和绝世琴艺立足,最重要的是-她也是卖艺不卖身。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在风铃祭背后风云涌动之时,这位红玉姑娘「恰巧」也在风铃城,从不出虹都的第一名妓,为何忽然回心转意到风铃城去?
巧合太多,十有八九来自谋算。
今日,周天清佈下一局,只看咏心楼是否会如自己所料落进网中。
「不知姑娘的琴艺师承何人?」周天清再次开口,引得红玉目光一缩,随后勾起一抹媚人的笑意:「公子说笑了,自然是咏心楼以前的姊姊教的。」
「思君意也是那人教的吗?」
「......是呀。」
周天清扬起嘴角,似有所悟,语气幽幽道:「姑娘话何必只说一半?说说教你思君意的前辈吧⋯⋯她现在在何方?」
红玉莫名心中一跳,只觉盯着自己的那双纯净凤眼似能看透一切,她的笑意敛去,眉头一皱,语气悠然地轻叹一口气:「故人已去,教我弹琴的姐姐早已不在世上。」
「真是可惜了。我蒐集世上曲谱,若那人还在世上,我真想问问她,是否有思君意的真跡。」周天清惋惜地跟着叹气,好似真的痴迷于蒐集琴谱的痴人一般,他接着又笑:「姑娘再弹一次如何?」
红玉娇媚一笑,欣然应允:「奴家遵命。」一边弹,她的视线不自觉飘向周天清,端详着他似乎沉醉琴音的模样,分辨不出眼前的男子说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有时在想,前朝皇后留下的曲谱既然都能流传在这世上,也许前朝的公主也并没有死,而是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弹奏间,周天清突兀地开口,令红玉心神一凝,手下禁不住微微一慢,错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音,但她急速平静下来以嫻熟的手法掩去,一边弹一边回答:「也许吧。若公主真能活下来,也是上天眷顾,前世修来的福份。」
或许世上许多人听不出乐音有异,但周天清何等样人,自然将红玉的异样听在耳中,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续问:「红玉姑娘认为若公主真活下来,她会怎么做?」
「奴家不知,或许隐性埋名,了却残生。」红玉漫不经心地回应,将注意力放回手下的琴声,她暗自决定接下来无论周天清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必定不会再理会。
红玉想-周天清既然前来试探,想必也是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只是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怀疑罢了,再细想这些日子,三皇子流连许多花楼之事,即可推断被怀疑的可不仅是咏心楼,不只是自己。
思及此处,红玉心神愈冷静,表情放松下来,如同面对一位普通客人一般浅笑,而原本以为周天清会继续询问下去,但令人意外的,在曲终之前,他便只静静聆听,不再开口。
曲终之时,红玉望向周天清,只见他略略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方向,可莫名的,红玉觉得他并不是在看着自己,而是隔着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事实上,此刻的周天清确实在出神,在方才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一名在弹琴时同样会低眉浅笑的少女,她弹琴时嫻静优雅,说话时俏皮活泼,她敢为至亲姊妹行不可为之事,她能视荣华富贵为过眼云烟,她志不在琼楼玉宇,只心系山川自由,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她,是洛縈。
-縈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