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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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仔细瞧梁峰面上,王衍又不得不承认,这病容绝非作伪。行散失当出现的症况,又是一查就能查明的,断然无法伪装,他敢如此说,恐怕确有其事。

王衍本人也服散,面对这样的病,怎么说都会有些兔死狐悲的想法,也不介怀,反而叹道:“没料到子熙也有散症。来人,撤下酒水,以茶代之!”

不论王衍本人性情如何,至少他想的时候,就会能人觉得如沐春风。梁峰微微一笑:“多谢司空。”

王衍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笑着向梁峰介绍起了身边诸人。在座几位也鼎鼎有名,谢鲲、庾敳、胡毋辅之,无不是同王衍臭趣相投的好友。不论是谈玄还是纵诞,都是各种老手。

身处这样一群人的包围,梁峰的作态就显得尤其扎眼了。

果真,王衍刚刚介绍完诸人,一旁那个身量短小,体胖貌寝的男子就开口道:“早就听闻梁太守大名,如今相见,倒想问问。佛子一事,可是当真?”

第189章 诘问

此人正是庾敳。身为颍川名门, 庾氏从汉末开始就是儒学世家, 庾敳的父亲、叔父和兄长也是当世名儒。然而不知基因哪里出现了突变, 冒出庾敳这么个玩世不恭的三玄狂徒。此刻开口,更是殊为无礼,尖刻莽撞, 让人侧目。

这问题是真不好答。尤其是当着这些人的面。

然而梁峰没有犹豫,直接道:“自是谣传。”

这话登时让在座诸人大惊,庾敳一个咕噜翻身而起:“既然不是佛子?为何传的神乎其神?还有佛祖入梦,难不成也是蒙骗世人吗?”

“佛祖是曾入梦,但是入梦即为佛子吗?”梁峰面色不变, “不过大梦一场, 得了个虚妄之名。”

这话即承认了佛祖入梦, 又直言给他冠上的名头都是虚妄,不是他的本意。听起来极为洒脱。庾敳却哈的一笑:“不辨不让, 好处占尽, 端是狡狯!”

“世人是赞是颂, 是贬是诽, 与我何干?”梁峰反问道,“难不成庾兄一生只为他人口舌?”

这话登时让庾敳哑然。他长相不堪,又极爱钱财,就连王衍本人都时不时讥上一句。但是他改过半分吗?还不是喝酒敛财,不务正业。世人的看法,对于他们这些任诞之士,怕还不如过耳清风。

对于诋毁如此,对于赞誉难道就要换一副面孔?

“好一个与我何干!”一旁,谢鲲抚掌大笑。这人样貌不差,然而嘴里缺了两颗门牙,一笑起来,就显得有些滑稽。

这两颗牙,还是他当初调息邻家女郎,被人投梭砸掉的。不过谢鲲不以为忤,还声称缺齿也不影响他长啸高歌。果真如他所言,此时纵声大笑,也丝毫不觉得露出牙豁有何不妥。

然而笑毕之后,谢鲲眉峰一挑:“只是梁兄仍旧好释法,远玄道吧?”

在座都是名士,而有晋一朝,名士无不喜好老庄。身为王衍的座上客,他们又怎会真心实意的欢迎一个崇佛之人?

这已经是盖在他身上的印章了,怎么可能抹去?梁峰微微颔首:“正是。”

“断发忘祖,割肉焚身。如此胡法,也能得人崇信,真是令某想不透。”谢鲲目中显出嘲弄之色。

亦是脱离家族的儒学根基,投入老庄怀抱,对于梁峰这样的崇佛者,谢鲲怎会放在眼里?

梁峰却摇了摇头:“谢兄爱玄,为何不抛去俗物,拜师入道?玄理非道,佛法亦非僧。”

这个道,说的并不是大道,而是道士。如今五斗米教也在南方流行,道士并不算少。然而谢鲲是司马越掾属,还跟着王衍厮混,显然没有出世的想法。既然自己都没入道,又如何能指责喜爱释法的梁峰如僧人行事呢?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答,谢鲲并不停顿,立刻追问:“那梁兄是不喜僧人之行吗?僧人尊的难道不是佛祖教诲?”

“仲尼尚有七十二门徒,七十二人可曾如一?法传一口,道行三千,何必拘泥于表象?”梁峰并没有说僧人行事乃是违背佛理的,反倒把自己摘了出来。信奉是信奉,但是究竟怎么信,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践行,谁都没有标准答案。

一诘无过,再诘又空,谢鲲呵了一声:“终归是旁门左道,拘束身心,如何任游自然?”

这是佛道两者最大的区别。热衷玄学的名士,讲的“任自然”,是抛除一切礼教,去亲近天地万物,寻找本我真正法之法。而佛教,讲究戒律条框,推崇约束克制,认为修心才是达到果位的唯一方法。两教的思维模式,简直截然相反。

放在那些不那么“名士”的普通人里,梁峰还能讲讲红莲白藕青荷叶,可是对面前这几人,讲三教归一有用吗?当然没有。他们信得只有老庄玄道,连出身的儒学都被抛在脑后,又哪里会认同胡法?

所以梁峰并没有说同,而是论异:“君崇玄,幕天席地,醉酒当歌,近自然乎?酒醒之后,歌消之时,不过旷野空空,心又何在?我喜释,身在闹市,心在莲台,法珠一转,杂扰尽去。天地之大,我不可触。然吾心随吾,亦无尘可染。”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语速也不算急,一字一句,如珠落玉盘。谢鲲听到那句“心又何在”时,只觉呼吸一滞。是啊,散消之后,酒醒之时,他面对的又是什么?是真正的豁达和自由吗?其实并非如此。

当初被长沙王无故杖责,如今做东海王幕掾,处处受人排挤。谢氏远非一等门第,他如此忍辱负重,为的又是什么?终归还是为家族筹谋罢了。什么三玄,什么道法,也比不过利禄熏心。

这话谢鲲可以听在耳中,但是胡毋辅之可不放在心上,指着梁峰哈哈大笑:“君言自在,吾观劳碌!听闻太守治上党处处亲躬,不染尘埃?俗!实乃俗物!”

胡毋辅之此人,是真没有什么出众才干,亦无立业之心。只是爱酒,日日酩酊,压根不理公事。这也是名士们自诩之“清”,诸般浊务,又怎能沾染他们的身心,耽误他们及时行乐呢?

这话可就不好回答了,因为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品行。最甚者当属王衍!身居高位,每日只是参玄清谈,根本不曾为朝廷尽过一份心力。这样一个喜好夸夸其谈,擅长信口雌黄的家伙,又怎么会喜爱勤政任劳者?当然要不遗余力的打压嘲讽才行!

这也是目前朝中现状。十余年大乱,有心谋国的,不是死了就是隐居山林。若非朝中无人,竖子横行,又怎会把大好河山弄成这副模样?

梁峰身后,崔稷紧张的提起了心神。他是了解自家府君的,更清楚他务实的态度。这样的勤政,不可能用任何托辞掩饰,也必然会被这些清谈之士视作俗物。之前的东西可以辩,这个要如何应对呢?

梁峰也沉默了下来,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就像划过了一层薄云,显出几分朦胧怅然。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我自死中生,已是侥幸。如今畏死,也怕见他人丧命,只得勉力为之。”

这话,真的丝毫不洒脱。而是一个耽溺于生死,挣扎于乱世中的孤魂。然而他说的真诚,没有分毫矫饰,也不曾露出羞愧神色,只是那么袅袅道来。就像嗡的一声,拨乱了心弦。

面对这样的回答,哪怕醉的酩酊,胡毋辅之也说不出狂言了。所有人,他们这些醉生梦死之人,逃避的是什么?恐惧的是什么?麻醉的又是什么?不过只是个“死”字!及时行乐背后,是对生死的大畏惧,是“恨不能”的惶恐和怯懦。他们各个熟读经史,深谐老庄,都有着满腹才华和玲珑心肝。他们在内心深处,又如何不知,这些表象之后的深意呢?

亭中,乐声止,人声静。那一瞬,落针可闻。

然而下一瞬,胡毋辅之笑了出来,大笑拍案:“当浮一大白!”

说着,他拎起了桌上的酒尊,恍若牛饮一般大口的喝了起来,喝得满脸酒水,犹似涕泪纵横!

其他人也在这大笑声中笑了起来,举杯畅饮。乐声起,歌声扬,吹散了那短短的不吉和惆怅,也让所有人忘却了那可怕的“真实”。

王衍也举起了面前的酒盏,看着孤坐客席的年轻人,心中暗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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