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2)
进得门来她便已摘下了帏帽,这时候大概因为屋里人多,微翘的鼻尖上已经渗出细细的汗珠来。她生得似曹氏,皮肤甚是细白,在陈家时因为小小年纪就要下田送饭,又有些营养不良,便显得黯淡黑瘦。自打来了蒋家,不但饮食上丰盛,还有些白肤的方子使用,几年下来皮肤已经养得白皙娇嫩,近看如剥壳鸡蛋一般,挂上几星微汗,格外显得细腻。
江恒却有些心不在焉,眼角余光不时地瞥向桃华。桃华没摘帏帽,只将帽上的轻纱随意撩起,一张脸就半遮半露,仿佛露出了一抹春光似的。
江恒干咳了一声,问道:“蒋姑娘,这些月饼里头,有没有家母不方便食用的?”他是真有点好奇。
这些日子他打听了一下蒋家,原来这位看起来年纪小小的蒋大姑娘,居然十分之能干,蒋家的药堂和药田,居然都有她的身影。尤其是,前一阵子这位蒋大姑娘还发现了一张错开的药方,可以说是救了一个孩子的性命。联想起惠山寺诊出喜脉,又随口说出那热酒调藕节的偏方,江恒不能不觉得,这位蒋大姑娘的医术,恐怕不像她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江恒还从来没见过女子行医的。前朝早年宫里听说还有医女,不过后来因为医术多粗疏,所以也渐渐没了这制度。至于民间,碍于男女大防,学医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便有也是在市井之间,以江恒的身份是根本接触不到的。难得这次碰上一个,他到底也还是个少年人,这好奇之心一起,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忍不住要试探试探。
桃华思索了一下:“这些都是普通馅料,郡主身子康健,只要不过食都是无妨的。”
“哦——”江恒稍微有点失望,“那蒋姑娘可否推荐几样?”
一旁的蒋燕华紧紧抿住了嘴唇。桃华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方才舍妹已经说了几样甜馅儿的月饼,江公子可有喜欢的?”
“哦——”江恒这才想起来,下意识地想抓抓头发,半途又把手放了下来,抱歉地对蒋燕华笑了笑:“甜馅月饼京中常有,倒是咸馅的我想尝尝鲜。”
蒋燕华细声道:“若说咸馅的,有干菜酥肉馅,也有咸蛋黄馅,还有火腿馅,这几样都很不错呢。再有椒盐、五仁几种,也都是咸味的。”
江恒便点头道:“椒盐和五仁的京中也常见,这干菜酥肉的倒是不曾尝过。青盏,让店家多装几个。”
青盏应了一声,又道:“郡主喜欢咸蛋黄的,火腿的也不错呢。”
江恒一挥手:“你看着办。甜馅的也要,大嫂喜欢。”
青盏乐颠颠去挑月饼了,江恒看看四周的人,忍不住叹道:“果然是生意好。今日才是十四,若到了明日,人会更多吧。”
桃华忍不住想笑:“江公子,该准备的人家今日就都准备好了,明日才来买月饼的,多半就是图便宜了。若是临时抱佛脚,那可来不及。”这位虽然没有纨绔气,但到底也是公子哥儿,不说四体不勤,恐怕也是五谷不分的,对这些日常琐事怕是根本不清楚。
江恒略微有点尴尬,蒋燕华柔声笑道:“江公子又用不着管家,自有下人准备,想来是不清楚的。明日我们这里都要走月亮,不知道京城有没有这个习俗?”
“走月亮?”江恒果然被吸引了,“这是怎么回事?”
蒋燕华含笑道:“我们这里走月亮又叫走三桥,就是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大家出门去走,至少要走过三座桥才可以。”
“为何要走三座桥?”江恒颇为好奇,“京城里头可没这习俗。”
这下蒋燕华答不上来了。吴地都有走月亮的习俗,她也是从小便听得的,只是究竟此习俗从何而来,又为何要走过三座桥,却是从来没有细究过,只能支吾道:“老辈人都是这么说的,说是走三桥就能去百病……”
“但是为何一定是走三桥,不是双桥,也不是四桥六桥?”江恒对这些市井俗谈素来好奇,忍不住就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蒋燕华涨红了脸,不得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桃华。桃华一直漫不经心地听着,这时候才笑了一下道:“其实走三桥是说至少要走过三座桥,并不是限定必须要走三座桥。有些地方不单要走尽量多的桥,还不许走回头路,所以出行之前要仔细计划路线,不然还不好回家呢。至于说为何至少是三座桥,或许因三为天地人之道,又或者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总之习俗久远,也难以考证了。”
“蒋姑娘读过《老子》?”江恒微有些讶然。原知道她学医,那必然是识字的,却不想似乎读书也不少。
桃华倒有点汗颜。《老子》那是上辈子读的了。爷爷说读《老子》可养性,为医者,医术固然重要,可修身养性立德同样不可或缺。所以《老子》《庄子》《论语》,陶家人都是通读的。
其实桃华很不以为然。说什么修身养性立德,那重男轻女算是立了什么德?自己父母在生了弟弟之前,在几个伯父叔父面前毫无地位。每年过年大家齐聚的时候,总有几个堂兄弟欺负她,大人们还不是视而不见?这就是修身养性吗?
所以桃华读那些书只为了应付爷爷的检查而已,当时她是背得最熟的,甚至现在都还能背诵,可是她修身养性了吗?没有。就在她背诵这些书的时候,心里翻滚的都是满满的叛逆和不平。
不过记忆这东西实在不由人,你喜欢的东西未必记得住,而不以为然的东西也未必忘得了。所以桃华回答的时候,随口就说出了《老子》里的句子,倒真不是有意。
“家父喜读《老》《庄》,我不过是跟随家父读过几章。”这倒不是谎话,或许同为医家自有相通之处,蒋家也认为《老》《庄》能养成淡泊之道。医者不宜太有出世之想,却需淡泊名利,方不会因名利而生妄念。因妄念一生,则医术便可能不为救人之器,反成杀人之兵。因此蒋家素有家训,学医者,医术第二,医德为第一。
而蒋锡本人也喜欢老庄之学,不过他主要是喜欢书里那股子散诞逍遥劲儿。现在两本书都摆在他的书房,有事没事就拿来翻几页。
蒋燕华握紧了手。她也是常去蒋锡书房里取书看的,然而看的都是诗词之类,老庄之学却是从未翻过,现下连句话都接不上。
“原来如此。不过,我以为闺阁女子难得有欣赏《老》《庄》之学的。”江恒越发觉得这位蒋大姑娘出人意料了。
桃华笑笑:“并非我喜爱《老》《庄》,只是蒋家祖训,令子弟必读老庄之学,可养淡泊之性,免得因争名夺利而滥用医术,误入歧途罢了。”
江恒顿时觉得要对蒋家刮目相看了:“蒋家祖训,真是医者仁心。”如此说来,蒋家现在不再行医,倒有些可惜了。
桃华只是笑笑。看见青盏已经提了好几盒月饼,萱草也将订做的月饼取了过来,便不想再跟江恒多说了:“江公子,时候不早,我们要回去了。”
“哎——”江恒倒觉得话还没说完呢,“刚才蒋二姑娘说明晚有走月亮的习俗,我也想见识一下,不知可否与二位同行?”
桃华并不打算走什么月亮。要说夜生活,上辈子可比现在要丰富多了,她还不是一样只喜欢窝在家里看行医手记。然而没等她找个借口拒绝,蒋燕华已经忙不迭地道:“从我们家那里出去,一路能走过最热闹的几座桥呢,公子若有兴致,我们天黑便可出门,一路走去,不必走回头路,大约能走一个时辰呢。”
江恒果然大有兴致的样子:“既然如此,天黑时分我就去与两位会合。”
上了马车,蒋燕华才嗫嚅地看着桃华:“姐姐,我是不是不该擅做主张?只是江公子是郡主之子,我怕若是不答应,触怒了郡主,对爹爹不利……”
“哦——”桃华只是随口答应了一声,转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
蒋燕华窥探着她的脸色,细声道:“姐姐是不是生气了?其实,其实我知道,我不该跟江公子多说话的……”
“妹妹这话说得当真有趣。”桃华嗤笑了一下,转头看她,“既然知道不该,你为何又说那么多呢?为何又答应明日带江公子去走月亮?”
蒋燕华被问得无话可说。桃华把头转回去,淡淡道:“你也不要说什么若不答应就触怒郡主之类的话,你心里想什么,你知我也知。不过我告诉你,江公子是郡主之子,而蒋家不过是医者,这其中天渊之别,你也该心里明白才是。我没拦着你,是因为在无锡,是江公子屈就。他图个市井之间的新鲜见闻,我们做个向导倒也无妨。若是将来在京城再见,就是蒋家高攀了。一只鸡要挤到一群凤凰中间去,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蒋燕华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终是没忍住,喃喃地道:“姐姐还不是跟苏家走得那样近……”
“原来你一直不服气的是这个。”桃华看着车窗外,这次连脸都懒得转过来了,“苏家可没有一个尚未成亲的公子。何况苏老夫人和苏夫人帮了家中的生意多少,你可知道?”
蒋燕华只知道桃华送过药堂里的药油给苏家,其余的就全然不知了。桃华不用回头就知道她答不出来,嗤笑了一声:“从明日起,你学着看账吧。诗词歌赋什么的,陶冶一下也就够了,不能拿来当饭吃。将来你嫁的人家,大概也不是靠诗词歌赋就能过日子的。”
蒋燕华一张脸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咬紧了嘴唇低下头去。桃华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说得太尖锐了,蒋燕华到底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换到她上辈子的时候,那顶多就是个才上初中的孩子呢。于是又换了较为温和的语气道:“过日子总要脚踏实地。老辈人讲究个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你多读点书自然是好,但读书为的是明理,不是为了附庸风雅,你一边读书,一边还是该学学管家理事,将来才好自己主持中馈。”
蒋燕华低声应了一声,袖子里的手指却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去。什么叫做她将来嫁的人家不靠诗词歌赋过日子?难道说,她还要嫁回如陈家那般的种田人家去,日日为了吃穿辛苦劳作不成?
桃华到底也并没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慧眼,何况她实在不是个善于做心理开导的好教师,只看见蒋燕华没有再说话,就当自己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就留给蒋燕华自己去思索,慢慢的自然都会明白,完全没有想到蒋燕华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将来是否会嫁到一个种田人家去,根本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
尽管一年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至少这个中秋节,蒋家人过得还是比较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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