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被桓悦牵着,汇入人流之中,刹那间欢笑声、鼓乐声、车马声交织在一处,阵阵喧闹充斥在耳边。但奇异的是,她反而放松下来,这不够安全、不够清静、拥挤嘈杂的闹市,居然为她带来了一种久违的闲适。
人流拥挤,桓悦领先明湘半步,一手紧紧握着明湘的手,一边回过头来看她。散碎的灯影从街道两旁高悬的灯架上倾泻下来,毫无保留地流淌到少年皇帝面颊发梢,为他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影。
而他的眼底笑意盈满,直胜过漫天花灯的光彩。
刹那间明湘几乎有片刻的恍神,却见桓悦已经在一处成衣铺前停下脚步,一手仍然不肯放开明湘,另一手遥遥一指:“把那两顶幂篱拿来。”
喻和气喘吁吁赶上来付了银子,桓悦把一顶幂篱扣到明湘头顶,另一顶自己戴上,他撩起幂篱前的垂纱,朝明湘促狭地一笑:“阿姐这下放心了吗?”
厚重的白纱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即使明湘和桓悦十指相扣,落在旁人眼中,也只是一对年轻亲近的小夫妻罢了。更不必担心走着走着,突然被熟识的人撞见。
明湘抬手捻了捻幂篱前的白纱,扬眉道:“你倒不嫌弃。”
幂篱是京中贵女出门游玩时用的,少有男子愿意佩戴。
桓悦朝她莞尔一笑:“能和阿姐并肩同游,哪怕教我穿裙裳都心甘情愿,何况一顶幂篱。”
“好啊。”明湘道,“那下次你穿裙裳和我出门。”
桓悦:“……倒也不必。”
有了幂篱遮脸,明湘便彻底放松下来,任凭桓悦牵着,在长街上四处游走。
她其实鲜少出门,更别提这样在街面上逛来逛去了。好在桓悦小心,从不肯放开明湘的手,偶尔到了人群拥挤的地方,便将她笼进怀中,仿佛生怕一松手明湘就被挤走了。
一辆巨大的兔子灯车自道路正中气势磅礴地驶过,惊起无数兴奋的叫嚷声。许多人朝灯车离去的方向追过去,挨挨挤挤摩肩接踵移向长街另一端。
人群外,明湘哭笑不得地推了一把桓悦胸口:“你松一松手我也丢不掉。”
桓悦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不远处卖灯笼的摊主正好清闲,插嘴道:“小娘子脸皮薄,有什么可羞的,还是叫你夫君拉好你,走散了是小事,给拐子拐走就糟了!”
幂篱下,明湘面颊不易察觉地一红。
大晋民风较南齐开放,但即使如此,未婚的男女当街牵手搂抱也是极不合适的。因此她不能去反驳摊主,说她和桓悦不是夫妻,但要是一口应下,桓悦又该得意了。于是她短暂地顿了顿,问:“现下拐子很多吗?”
摊主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虽然看不见明湘二人的面容,但只听她语声文雅,衣裳华贵,便猜到这是对富贵人家的小夫妻:“拐子什么时候少过,哪次年节不丢几个孩子妇人?”
他朝桓悦扬扬下巴:“你们小夫妻轻易不出门吧,怎么半点事不晓。”
这话说的不大客气,桓悦也不生气,反而兴致勃勃拉着明湘过去道谢,随手挑了盏灯,和摊主攀谈起来。
看灯笼的全跟着方才过去的兔子灯车跑了,灯笼摊前此刻门庭冷落。摊主也正闲的发慌,桓悦开了个头,摊主顿时就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明湘和桓悦就听摊主品评完了整条街的商户。
这些闲话虽然浅白琐碎,其中却多含民生。桓悦和明湘都听的用心,摊主难得遇到个爱听闲话的富贵客人,说得更加起劲。
梅酝这时候也顾不得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中了,急的直擦汗——这个灯笼摊的位置不大好,一旦发生变故,四周暗中埋下的护卫不能以最快速度一拥而上护驾。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张了半天嘴,终于绝望地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就是南边那家,他们的酒酿圆子做的最好,实在!”
被兔子灯车吸引走的人终于回来了,灯笼摊生意复又兴旺起来。饶是如此,摊主一边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应付客人,一边还从人群中探出头,锲而不舍地朝桓悦喊了最后一句。
“……”
离开了热情的灯笼摊老板,明湘还没走几步,突然感觉掌心一重,桓悦在袖底捏了捏她的手心。
明湘微带恚怒地抬眼瞥他,又想起来自己戴着幂篱,不能很好地凭借眼神传达出自己的情绪,酝酿出的恼怒顿时先散了一半。
桓悦犹不知见好就收,他随手将灯笼掷入全身上下大包小裹的喻和手中,偏了偏头,在明湘耳边笑道:“皇姐,他们都以为我们是夫妻呢!”
层层白纱阻隔了气息,然而在桓悦偏头笑言的那一刹那,明湘仿佛仍然感受到颊边吹拂而来的温热。她下意识侧首似欲躲避,最终却硬生生定住动作,淡淡道:“误会而已。”
桓悦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下一刻,他忽然伸出手,揭开了明湘面前的白纱。
明湘几乎是愕然地抬眼看他,眼底是惊讶与恚怒混杂的情绪。然而这等半明半昧的光线之下,桓悦仍然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明湘冰白面容上那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
于是桓悦笑了起来。
“皇姐。”他柔和地、低低地道,“我很快活。”
一旁的喻和只见两位主子走着走着突然站在路边开始旁若无人地亲近,急的满头是汗,恨不得现在长出翅膀带他们飞到个清静少人的安全地方。
然而他也只能在心里着急,要让喻和公公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上前插嘴,他又是万万不敢的。
幸好今夜相约出来看灯的青年男女并不少,一转眼就有几对从他们身边经过。虽然不像桓悦和明湘一样紧紧牵着手,顾盼之间也是羞涩不已、情愫流转。因此明湘二人纵然亲近,却也不显得过分突兀。
明湘还愣在原地。
桓悦突然抬手揭开她的幂篱之后,明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正欲嗔怒,只见桓悦柔和地望着她,眼波流转间尽是脉脉情意。
明湘最怕看到桓悦这样的眼神。
——仿佛在他眼中,自己就是他的全部,哪怕天地之大,也不能在他眼中容身了。
这样毫无保留的、真挚热烈的情意,是明湘不知如何回应,甚至隐隐生出畏惧逃避的——她拿不出等同分量的回报,偏偏桓悦对她来说,又不是可以心安理得随意敷衍的存在,所以她只能选择避开。
她的目光游移开来,而桓悦就那样柔和地看着她,说:“皇姐,我很快活。”
为什么呢?
明湘率先转开眼,一言不发地放下幂篱上的白纱,淡淡道:“走吧,站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