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明湘继续道:“其二,是定国公为南伐主帅,只有我亲自过去对他表示支持,才最使人信服。同样,也只有我过去,军中才不容易生出乱子,毕竟武安王旧部不少,而他又只留下一个女儿。”
她的眼底毫无情绪,只平淡道:“我空占了一个武安王独女的名头,这么多年来享受了武安王的遗泽,没道理半点责任都不承担。”
桓悦哑然。
不等他开口,明湘接着说:“第三,是出于我自己的一点私心。”
她望向桓悦,终于从那幅波澜不惊的面具背后露出一点哀婉伤神的神色。刹那间桓悦心头一软,什么都顾不得想,探手过去握住明湘的手。
“我很怕。”明湘说。
她右手被桓悦握在掌心中,而左手缓缓抬起,按在了锁骨下方。
桓悦刹那间就明白了明湘害怕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明湘的锁骨下方,仿佛隔着光滑名贵的绸缎,看见了那片雪白肌肤上绽开的血红睡莲。
除了元月初一那个动荡的夜晚,桓悦看见过一次明湘锁骨下方的睡莲,其实后来明湘还给他看过一次,当然那是在床笫之间情热之时。
只需要一点烈酒,那朵血红的睡莲就会显现出来。
这是采莲司用以控制她们母女的手段,柳饮冰曾经以烧红的炭烫伤了自己,试图将这朵睡莲从身体上抹去,然而皮肉烧出了斑驳丑陋的疤痕,那朵睡莲却依旧顽固地从疤痕下再度浮现,一如采莲司对她们母女的控制。
宛如跗骨之蛆,纠缠不去。
“采莲司不可能放过我。”明湘轻声道,“我不能任凭他们一步步逼近,而后被动应付。”
“我宁可冒着风险,先一步出手。”
桓悦张了张口,想说这太冒险了,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然而在触及明湘美丽凛然的双眼时,又将已经涌到舌尖的话咽了下去。
桓悦不得不挫败地承认,皇姐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他。
从她还是年幼的湘平郡主时起,她就习惯了将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或许是因为从记事时起,明湘就知道了受制于采莲司的可怕,所以她对夺取主动权这件事异常执着。
桓悦知道,自己阻挡不住她。
明湘对他说的所有,从来都是通知,而非请求。
“皇姐。”桓悦沉默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写给我的那张花笺?”
明湘稍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桓悦没有在意明湘短暂的沉默,轻轻念道:“感君惓惓意,愿与相扶将,皇姐说的话,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明湘道。
桓悦倾身向前,他环抱住明湘的肩头,将她拥进怀里,低头像只雏鸟般轻轻啄吻她的面颊,声音含糊喑哑:“皇姐,你愿不愿意做皇后?”
馥郁的香气从桓悦的衣襟怀抱里传来,源源不绝缭绕在明湘周身鼻端。她靠在桓悦怀里,只要稍稍抬起眼,就能看清楚桓悦低垂的长睫,和他昳丽秀美的轮廓。
明湘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只要回答一个愿意,桓悦立刻就会笑起来,会捧起她的面颊,虔诚地对她许诺。
她从来不怀疑桓悦会做到他许诺的一切。
但不知怎么的,明湘就是说不出来愿意二字。
是不爱他吗?
明湘想,不是的。
或许在桓悦挑破他真正的心意之前,只有他一人抱着那大逆不道违背伦常的心思。然而既然知道了,在桓悦那样热烈、虔诚、毫无保留的心意前,即使明湘心如冰霜,也不可能毫无动容。
明湘闭上眼。
她知道,桓悦的意思是在此战胜利后,南北一统,皇帝的威严权势达到顶峰,届时即使她的身份被揭开,也照样可以立她为皇后,而无需顾忌朝臣的阻拦。
桓悦说要保护她,那就一定会保护她。
可是明湘不愿意。
她如今能光明正大过问政事,不是因为桓悦偏爱,而是因为她在拥立桓悦登基一事上出了极大的力,真真正正立下了从龙之功。哪怕朝臣们再怎么看不惯她,都不能把她逐出朝堂去,反而要在她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表现出恭谨有礼的那一面。
那如果依照衡思所言,做皇后呢?
她将立刻失去立足朝堂的资格,而与此同时没了郡主身份,宗亲也不可能再倒向她,一个深居后宫的皇后,将不可避免地失去对朝政的掌控能力,届时追随她的心腹和朝臣又该怎么办?
明湘从来不怀疑衡思对她的爱,他一定不会强行剥夺她参与政务的机会。但这样一来,皇后过问政务名不正言不顺,只能依靠帝心,等同于她将自己和亲信的立足根本,尽数寄托在了衡思身上。
明湘从来不敢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那个人是衡思。
其实明湘未必有多喜欢案牍劳形,她已经在朝局里沉浮打磨了多年,早就疲惫厌倦了。但她可以自己选择放下朝政休养,却绝不能允许自己从根源上失去参与朝政的资格。
一件东西总要先切切实实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随心所欲地谈论用或不用。倘若这件东西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却大度表示自己不在乎,那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
明湘很爱惜自己的命,也同样爱惜追随她的那些亲信臣子的命。
她长久的缄默,对于桓悦来说其实已经是一种回应了。
“皇姐不愿意吗?”桓悦轻声问。
作者有话说:
晚上应该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