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被剜去眼睛,还是挑断脚筋,就算十根指骨都被砸断,也不要死掉,要好好活下去。
“知道了。”曾遂生硬地回了一句,踉跄着上了牛车。
驾车人轻轻挥动鞭子,老牛哞地叫了一声,木板车缓缓向前行进。
曾遂一直没有回头,知道牛车走出去二里地了,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长桥边,莫迟已经转过身,独自向城门走去。
“真是个没良心的。”曾遂盯着他的背影,暗暗腹诽。
不过,看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
曾遂把包裹卸下来,放到自己腿上,包裹皮里突然传出几声纸张被折叠的动静。
曾遂在外面捏了捏,刚才被莫迟拽过的地方,里面好像被他塞了几张纸。
不会是给他写的送别信吧?曾遂这样想着,从包袱里摸出那几张纸。
纸上什么字迹都没有,因为那拢共是两千两的银票。
这是莫迟从杜昙昼那里拿到的所有钱,他一分不剩,连带着怀宁赔的一千两,都给了曾遂。
他担心曾遂年纪不轻,腿脚又跛,身上还带着伤,找不到赚钱的法子,就把身上的钱都给他了。
两千两,在京城的富商眼里可能不多,但足够曾遂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了。
曾遂捏着钱,半天说不出话,只觉得眼眶热热的,鼻头还有点酸。
“这小子真是……”他用拇指抹了抹眼角,多少年了,哪怕沦落到沿街乞讨时,他都没流过眼泪:“……真是个别扭的臭小子!跟我多说几句话能死!”
远方,莫迟消瘦的身影渐渐离他远去,曾遂凝视着他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拖着他、独行于大雪中的莫摇辰。
多谢了,我的兄弟。
怀宁下葬后,公主的葬礼就此结束。
她没有亲人在世,丧仪一切从简,虽以公主之身入土,到底也只能算是草草安葬。连墓志铭也只是由翰林院的儒士所写,因下葬得匆忙,立碑时,碑文还未刻完。
火盆中的黍稷梗烧得劈啪作响,引魂幡上写着“金童来引,玉女相迎”,于风中猎猎不休。
纸人纸马被火焰吞噬,飘起的黑色余烬迎风而起。
杜昙昼伸手一接,点着红唇的纸人小姑娘在他手心轻轻一触,刹那间面容就被纸上残存的余火烧尽,化作了浓黑的灰烬。
杜昙昼吹了口气,灰黑的粉末高高扬起,随风而逝。
回到杜府,已是傍晚,莫迟正在院中的腊梅树下,随意地抽着烟管。
见四下无人,他悄悄抬起手,在腊梅花瓣上摸了摸,把指尖凑到鼻下一闻,立马被香得打了个喷嚏。
杜昙昼理了理衣摆,走入院中。
莫迟回头看来,杜昙昼却不与他对视,径直走到他身边,将树上花枝一一看过,发现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莫迟十分不满,斜眼看他:“干吗?还怕你的宝贝花被我弄坏了?”
“你那双手拿刀可以,要是让你种花,只怕要百花凋敝、草木萧疏了。”
莫迟无从反驳,站在一边不知嘟囔些什么。
杜昙昼回过头来,问:“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怀宁业已下葬,曹世人头落地,与赵青池有关的阴谋案事就此尘埃落定。其余一干人等,由于不涉及七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便都交由京兆府按陛下圣谕处置,没我临台什么事了。”
他停顿片刻,问莫迟:“我算是可以过个好年了,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莫迟想了想,说:“我没什么想法,总之先搬回我自己家,和胡利一起把那宅子修好再说。”
他的回答在杜昙昼预料之中,杜昙昼并不惊讶,反问道:“杜府不好么?”
“这跟好不好没有关系。”莫迟挠了挠头:“总不能老占着别人家住吧,我那宅子虽然烧了,到底还是能找出几间房子住人的。”
杜昙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忽然脸色一变,庄肃道:“莫摇辰接旨。”
“……啊?”莫迟呆住。
杜昙昼瞥他一眼:“接旨啊。”
莫迟怔怔地望着他,撩开衣摆愣愣地跪下去,将头磕到地上。
杜昙昼从怀里掏出一卷黄轴,摊开念道:“陛下圣谕,莫摇辰果敢善战、智勇双全,前有护国之功,后有断案之能,特封翊卫郎将,行走临台,执护卫之责。制书如右,旨到奉行。永章二十三年,十二月廿九。”
莫迟听得一头雾水。
杜昙昼说:“昨日我便向陛下请旨,陛下问了日子,说腊月二十九才是赐官的吉日,就延迟了一天,今日才把旨意传下来。”
他垂眸道:“莫迟,陛下赐你正五品的翊卫郎将,让你在临台继续当我的护卫。快接旨吧,制衣局的人就候在府外,等着给你量体裁衣做官服呢。”
莫迟都听懵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举起双手,应声道:“……草民——微臣接旨,谢陛下隆恩!”
杜昙昼将黄轴一卷,放到他手中。
莫迟握着卷轴站起,表情还有点茫然。
杜昙昼抱着手站在腊梅树下,朝他淡淡一笑:“莫郎将,以后就要委屈你,在我杜府继续住下去了。”
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墙外,有孩童的嬉笑声由远而近传来,腊梅鹅黄的花朵在杜昙昼身侧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