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像你这么大时,也恨不得日日有热闹瞧。”
女皇的目光也在瑟瑟脸上流连,似乎想起了往昔岁月,怅然回忆。
“有回太宗在含光殿宴请百济使节,宫人说百济人古怪,高位者皆需涂黑牙齿,说话犹如满嘴墨汁。朕听了,借了套内侍衣裳,跟在人后溜去看……”
“后来呢?”
“去了才知道,原来那个使节复姓黑齿,压根儿没有什么涂齿之事。”
众人轰然一笑。
李仙蕙和瑟瑟更是同时扯了下对方衣袖,满眼欣喜。
女皇半生刚强,晚年却喜怒不定,待李家血脉尤为苛刻,偶然提起李显,更是嗤之以鼻,想不到瑟瑟初次觐见便能得她青眼。
李仙蕙趁热打铁,将脸别到一边,红唇轻轻一撇,娇声道,“她还小呢!回宫第一日就夺了我的恩宠,我却不服!”
女皇放声大笑,微微上扬的凤眼精光四射,指着她佯装呵斥。
“你五岁就在朕身边,诗书礼乐骑射数术,样样延请名师,若是到头来还不如四娘乖巧,便是朕不如你那脾气大的阿娘会调理人啦!”
李仙蕙一怔,世间婆媳难得和睦,但女皇不见韦氏十四年,还有什么过节?李真真畏惧地垂了眼,怕她大发雷霆,谁知她就此打住,闲话般看住瑟瑟。
“这些年,你阿娘给重润添了几个弟弟啊?”
瑟瑟遗憾地摇头。
“没有,阿娘生我时失了调养,大夫说不会再有弟妹了。”
“……哦?”
女皇懒懒掸了掸帔子,语声陡然发凉。
“那是朕的罪过了。”
第2章
房里顿时寂静,瑟瑟战战兢兢,跪坐在脚跟上一动也不敢动弹。
女皇的体态并不臃肿,但金色纱线绣的上百只蝴蝶累累赘赘,繁复厚重,把她支棱出个山岳般硕大的身形。
瑟瑟整个人被她笼罩住,只有耳畔垂落的细软发丝,随着张易之手中羽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飘飞。
李仙蕙察言观色,眼眸一转,已顺着往日女皇的教诲回话。
“阿娘生养我们五个,尽够了,为人妻子,最要紧的还是明辨是非,趋吉避凶,把持住全家的笼头,至于开枝散叶……方才听府监说,父王在房州不也没闲着吗?”
“小夫妻在外头,缺了长辈约束,没打成乌眼鸡似的,还能和和睦睦回来,就算懂事,不过往后又不同,子嗣到底要紧。”
女皇是笑着说的,却让李仙蕙大惊失色。
天下已然是武家的天下,李家多一个儿子孙子,便多一分不安分的可能,所以瑟瑟说韦氏未再生育,她还在心里大念阿弥陀佛。
——可要说子嗣要紧,难道传闻竟是真的?!
李仙蕙多年承欢膝下,举目无亲,日夜盼望爷娘回宫,乍闻子嗣二字,顿时一念通明,听懂了女皇话里的暗示,却来不及欣喜,只感到危机四伏。
但好在,往后不再是她独自应付了。
这世上与她血脉相通的,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想到这里,李仙蕙挺直腰身,肃然向女皇叩拜下去。
“我方才在楼上遥望,瞧见父王在光政门外等候召见,头发都白了。父王当年登基不足一月,便放言以江山赠送韦家,实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等狂悖之语,搁在太宗或是高宗手里,定要贬谪下狱乃至了断!全因圣人顾念骨肉亲情,才饶恕他的死罪,又亲手教养弟弟与我。”
“嗯——”
她说的情真意切,语带些些哽咽,但女皇并不在意,还转头对张易之笑了一下,短短一声应承,听不出任何感动或欣慰,甚至连敷衍都没有。
李仙蕙咬了咬唇,又道,“虽然久未相见,我却知道父王和阿娘的心与我是一样的,我们全家感念圣人恩德,誓死忠于圣人。”
“圣人您瞧——”张易之淡淡一哂。
李仙蕙越是面面俱到,他便越要揭穿天家亲情之虚伪,方可永保恩宠。
“县主这小嘴甜的,像是早知晓您的打算,背熟了套话在肚里的。”
突如其来的一针,刺得李仙蕙有些无措。
她汗津津的双手攥紧了襦裙,小声辩解,“府监说笑了。”
女皇凝目在李仙蕙脸上刮了刮,漫不经心道。
“起来吧,外头传了几个月,你听见也不稀奇,倒是房州——”
她转而端详李真真,“你可有听说什么?”
李真真才跟着李仙蕙惴惴起身,闻言膝头一软重新跪下,结结巴巴道。
“我,我不知道府监和圣人说的什么,我……”
她急的语无伦次。
“阿娘没教我什么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