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请李四娘进来吧,看夫人瞧不瞧的上?”
梁王妃领命走到廊下。
满院梧桐树影,静悄悄的,闲人都清出去了,只李显夫妇和瑟瑟肃容站着,李显满头热汗,身子微微发颤。
见她招手,瑟瑟忙提裙上前,梁王妃却犹豫了,折身背对中堂努嘴。
“里头那位,一日为师,终身是母,你可不要把她当做女史的阿娘,要当是郡王的阿娘。”
瑟瑟恍然大悟,感激地望王妃一眼。
难怪传旨这么要紧的大事,宫使来都来了,里头却半天没个动静,合着还在掂量她的轻重,听梁王妃的言下之意,倘若这位颜夫人不满意,赐婚的圣旨竟是可以驳回的。
她不敢大意,低低嗯了声。
梁王妃将她和李显夫妇一道引进屋内,颜夫人先向李显夫妇行礼,韦氏忙上前搀扶起来,彼此坐下,因颜夫人是四品的女官,瑟瑟尚是白身,遂抬手加眉,欲郑重行跪拜之礼。
武崇训忙走到身旁拉住她,轻声道。
“表妹不必多礼,夫人是我的授业恩师,你就跟着我叫一声师傅吧。”
但瑟瑟不肯,低头恭敬道,“往后如何称呼夫人,看我的造化,但今日这礼必是要行的。”
颜夫人嗳了声,诧异问,“这话怎讲啊?”
瑟瑟仰面向上望去,为防春日柳絮入屋,月洞窗下挂了一幅八达晕的卷帘,那人从帘幕投下的阴影里探头出来,人清瘦,也不年轻了,额头隐隐细纹,面皮干瘪,可是精神矍铄,眼眸深如寒潭,正手撑膝盖向前趋身,拇指上的绿玉扳指深深扣进深绯团花绫子里,满身朗朗风仪,尽是文臣以笔杀伐的自矜。
“我身为女子,自然更仰慕女子之威仪……”
瑟瑟说着,先欠身向武三思及武崇训致歉,再续道,“……远胜朝堂上的须眉男子。”
这话一出,不光梁王妃愣住了,连笑吟吟的武三思也踏了个空。
颜夫人冷眼瞧着瑟瑟,目光如刀,似耐着性子一点点刮出她的底细。
武崇训更是直发懵,他才与瑟瑟定了终身,瞧她自然千好万好,可她这话却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诚然她并没拜错码头,颜夫人在女皇心里的地位,比狄仁杰、魏元忠、韦安石或许不如,却定然胜过武三思甚至武承嗣,如若不然,武三思也不用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甚至隐约借儿子攀扯关系。
但这些朝堂密辛,新从州府提拔上来的京外官员尚且闹不明白,非得重臣循循善诱,才得一窥门径,瑟瑟又从何得知?即便有李仙蕙从中穿插引荐,以她的性格教养,也绝不会对颜夫人说出这么一番近似于投入门下的剖白。
颜夫人倒是意外惊喜,哼笑了声,眼波徐徐流转。
“可惜,可惜,当初留下的不是你。”
瑟瑟摇头,“不可惜,人还是要多经历几番起落,才知道如何往上走。”
这话更是突兀,却比方才那句更合颜夫人的性子,瑟瑟言语中的笃定,甚至引得她想起了当初骤然丧夫的迷茫绝望。
那时银朱将将满月,她膝下无子,司马族中叔伯便逼她收养侄儿,实则眼馋她夫君名下产业。月子中孤身周旋已经吃力,谁知又冒出个酒家女,怀抱婴孩找上门来,自称是她夫君的外室……
人到中年回望过去,总是啼笑皆非,当时以为刻骨铭心的痛苦,原来只要走过去了,再回想竟似与己毫不相干。
她盯着瑟瑟再再端详,感慨道,“年轻人,向上哪有尽头处……”
“有!”
瑟瑟大胆打断了这位重权在握的女官。
颜夫人愕然,沉默片刻,不再与晚辈理论计较,却撇下她,叫请庐陵王并王妃入内,一面起身捋捋衣摆,从袖中掏出黄绸卷轴向上一捧,一概人等顿时哗啦啦全跪了下去。
自来帝王诏书,一字一顿皆入史载,可称褒贬,所以下笔极之谨慎,用典古雅,成文难免予人佶屈聱牙之感。
瑟瑟听了开头,便云里雾里不知何意,继续下去更是沟沟坎坎全然未解,索性转目注视武三思,就见他先是一喜,继而眼珠频转,兴奋地攥紧拳头,仿佛要立刻跳出门外干一番事业……
这就怪了。
瑟瑟暗自琢磨,女皇的心意在武承嗣和李显之间摇摆多时,按照李仙蕙的说法,全靠府监和颜夫人合力,才终于把天平扳过来。
可为什么,武三思对这个结果,既不惊讶,又不愤恨呢?
颜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吉祥话飞流直下,祝祷帝国的稳固和繁荣,李显伏在地上泪流满面,韦氏亦是低声啜泣。武崇训看着颜夫人的嘴唇,字字句句听而不闻,不解其意,整个人如堕云端,全然糊涂了。
及至诏书收尾,众人山呼万岁三遍,然后李显躬身上前接旨。
武三思一马当先,恭恭敬敬地喊了声。
“太子殿下!”
李显整个人呆若木鸡,看着低垂在前面的两排黑脑袋,不知该如何反应,幸亏有韦氏稳稳掌住他臂膀坐下,含笑向诸人致意。
“梁王不必多礼,从今往后,咱们两家便是打不断的姻亲,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互通有无,同气连枝啊!”
她再款款看向颜夫人,笑容舒展而笃定。
“夫人请坐吧,夫人既是我家女婿的恩师,又还没行册封礼,在家背着言官们,偶然与爷娘平起平坐,也不算僭越啦。”
颜夫人并不谦让,依言在李显下首坐了,倚着扶手环伺各人。
“三郎,”lk小说独家整理
她破例当着旁人面亲昵地唤他行次。
“立储如斯大事,今日终于落定,举国该当同庆,可圣人百忙之中竟没忘了给你赐婚,这般荣耀,你还不谢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