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问尤其大胆,拉住崔湜和阎朝隐踏前,后头乙等、丙等见状,也跟着一拥而上,二三十人直冲到御案一步之前。
女皇背后几个千牛备身顿时同声怒喝,“退下!”
更有横刀出鞘,一片寒光闪闪。
“诶……”
宋之问唬了一跳,对插着袖子高声解释,“臣等拜见座主,望圣人允准。”
太平眉头拧紧,心道这人真是猥琐,唯恐满朝文武不知道他膝头特别软,见人就要跪。不过她连输两阵,不好再出言不逊,只得狠狠瞪视崔湜,不准他与宋之问狼狈为奸。
不料崔湜恍若未见,直接撩袍下跪,口中朗朗道。
“学生苦读十余载,犹如茫茫海中,客里行舟,日夜害怕走偏方向。今日既拜了才人做恩师,从今往后,便是认清了星辰北斗,唯圣人之命是从!”
“——说得好!”
颜夫人击掌赞赏。
阎朝隐亦不落人后,先叩首,说了一番发自肺腑的忠义之语,起身后却不让开,反捋捋袖子,露出胳膊上几道交错的红痕,仿佛是被粗麻绳捆绑过,两拳握紧并拢手臂呈上。
颜夫人大惊小怪道,“诶?你这是何意啊?”
一边问,一边徐徐环视全场,就见各部堂并亲贵皆勾着脖子看热闹。
阎朝隐心道成败在此一举,压住发麻的舌尖,热泪奔涌,急唤了声圣人。
“学生听说圣人受寒,晨起咳嗽了两声,很是担忧,恰遇见府监派人往少室山祝祷,有猪牛羊各九品为牺牲,臣……臣……”
他皮肤光洁白皙,五官秀致更胜宋之问一筹,更兼辟谷多时,饿的清瘦,身量也格外蹁跹,乍看起来有种男女莫辩的恍惚,殷殷陈情,显得格外真挚。
“这些人!”
瑟瑟旁观许久,被这一出又一出震得惊愕不已。
武崇训就在阎朝隐身后,方才宋之问带头向前冲时,他本不欲跟上,可是身后推推攘攘,有人抱怨‘来都来了,装什么清高?’,闹得他不能独善其身。
倏然想到武延秀十三岁那年,被人撮哄着,戴了金卷云压鬓,斜插一只红珊瑚簪,粉面峨眉,在武承嗣的生日宴上跟随伶人出场,引得哄堂喝彩。
武承嗣冲上台去,抓了做戏的宝剑摁下就打,骂他不知廉耻,又骂他生来低贱,不配姓武……
人说女郎生的太漂亮招惹是非,其实儿郎也一样,譬如阎朝隐所为,尚不及宋之问谄媚,可是他面孔动人,扮出来的效果就大有不同。
女皇倒是轻轻瞥了张易之一眼。
他便示意他行礼,阎朝隐舒展广袖并指加眉,哽咽着道。
“学生恐以牲畜做牺牲,祝祷之心不诚,见效太慢,故恳求府监准许臣沐浴更衣,与猪牛羊等同列银盘之上……”
“——啊?”
众人目瞪口呆,几柄捏在指尖的扇子都停住了。
石淙诗会这出好戏,以为宋之问就到头儿了,没想到阎朝隐奇峰突起,还能再攀个高,再看其余士子,便有目不暇接之感。
瑟瑟唾弃,“夫人说他们各个预备了绝活儿,竟是真的。”
司马银朱不屑道,“寒门士子,不过就这么三两软骨头。”
想到之前磨着司马银朱写帖子,请阎朝隐上门一晤,幸亏武崇训打岔未能成行。看他这般表现,瑟瑟简直恨不得避席而去,再看武崇训夹在其中满脸尴尬,犹如浑身针扎,便有些同情。
李显袖子里揣着厚厚一摞诗稿,乃是来之前韦氏备办的应试文章,因不知何时派上用场,他便揣着,随时拿出来过两眼。
武三思看他时不时抽出一张,扫一眼,念念有词,仿佛记住了,过会儿再看又恍然大悟,分明方才记错了,便很鄙夷。心道,蠢笨如武延基,临阵磨枪的本事也有,那年默写《隋书》,折磨得几兄弟呜呼哀哉,最后竟都考过了。
阎朝隐发狠道,“学生本做了献出性命的准备,不想天神垂怜,不曾收了学生去,所以才能参加诗会。学生的诗……”
他顿一顿,朗声吟诵方才临场的应题之作。
“‘龙行踏绛云,天半语相闻。混沌疑初判,洪荒若始分’,学生追随圣人登高,仰头见圣人步步生莲,祥云环绕,偶然听见几句话,像天上神仙低语,圣人一语点拨学生,就如同天地初开、洪荒始分那样震撼!”
——都是些什么呀!
武崇训羞愤欲死,实在不能同流合污,欲脱队而去,忽听上首张易之道。
“阎五郎,圣人想再考你一题?”
他语带引逗之意,仿佛提着块肉骨头逗狗,“圣人口谕,擢升阎朝隐为给事中,就以此为题,再来。”
武崇训听得耳根子朴朴打突。
阎朝隐年不过二十,头先取为翰林院待诏,还算恰当,向来待诏以文学、经术、僧道、书画、琴棋等技艺蒙候召见,半入仕途,半在曲艺杂项,甚或有以声色陪伴君王之嫌疑。
给事中又不同,虽只五品,但身在鸾台,头上就是鸾台侍郎韦安石。
说来都是天子近臣,实则相距甚远,这一下,他就可以开口论政了!
满场或惊愕或嘲弄的眼忽地齐刷刷一亮。
别说汲汲营营攀爬数年,胡子白了尚在五品以下的官员艳羡不已,有的无奈摇头,有的呆若木鸡,就连宋之问也是愕然,妒恨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阎朝隐更是意外惊喜,两颊潮红,好半晌才迸发出一句。
“学生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