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惮的姑娘主动放手,是意外之喜,她笑着指大树后头幽深的山谷。
“这条道修的极好,可见营建者胸中真有大沟壑,可惜夜里瞧不清楚,白天又太热,哪日雨后清爽凉快,我想再与郡主一道攀爬。”
李仙蕙答应了,武延基扭过头来嗤之以鼻。
“这是我二叔设计的,你非要说好,我没话驳你,可要鉴赏,何必非得亲身攀爬?到处蛇虫鼠蚁,看看图纸,或从顶上俯瞰就是了。”
张峨眉点点头,武延基不知转的什么主意,竟好声好气地托付她。
“我有个丫头叫绣绿,你不常来魏王府,不认得。”
他低着头,两手搭着比拇战,随意往李仙蕙方向一指。
“郡主常见的,个子不高,说话老噘着嘴,我听说家里奴婢都发卖了,别人就罢了,这个绣绿实是我心爱的,烦张娘子替我打听打听,最好买回来。”
张峨眉眨了眨眼,心道他真不拿她当外人,转念一想,也可见他和李仙蕙两厢清白,不然这种事,怎么就直筒筒说出来了。
“那日是千牛卫查抄,卖人也是他们卖,我替你问着就是了。”
顿一顿试探,“要找着了,送到杜宅去?”
“你什么意思?你当她是我什么人?”武延基反问。
张峨眉一下子心虚了。
再看李仙蕙,双眸明亮宽和,分明对他一切作为了解信赖。
武延基气哼哼道,“我是烦你给她买个白身!我都这样儿了,还拖累别人作甚?她那个性子也不好伺候人,摔盆打碗的。”
“好——”
张峨眉垂下眼睫,掩住弥漫的失落感。
多半是个通房,李仙蕙不介意,她却忍不得,可人家不过当她是个朋友来托付,挽住李仙蕙出了门,扭头吩咐金缕。
“你提着那灯在前面,让晴柳押后罢。”
金缕接过晴柳手里的灯。
她是殿中省出身,后来才投到府监门下,李仙蕙这几个大宫女,她从前就认得,莲实机敏,杏蕊顽皮,丹桂沉稳,独晴柳吃了枪药,眼里揉不得沙子,吃一回亏要找补两三回,天天跟人掐架。
原以为到末了,必是丹桂、莲实跟李仙蕙一辈子,结果李显一回来,好的都送给妹妹了,独把晴柳带在身边。
晴柳很记张峨眉的情,“我走头里,那灯且得晃荡,害大家揪心。”
“要不——”
武延基手撑桌角站起来,“我送你们上去。”
四个女人面面相觑,李仙蕙直皱眉,“你有伞没有?或是借一领斗篷。”
“没有!”他愤愤坐下了。
于是只送到屋檐底下,武延基挥手赶。
“往后别来了!”
张峨眉笑而不应,擎着伞,当先走在雨里,如履平地,毫无惧色,李仙蕙和晴柳都大壮胆气,跟着她越走越快。拐角处张峨眉站住指人看湖水,因有雨,云也黯淡,只有些微星光洒在湖面上。
“我从没想过,一个女人从家乡逃婚出来,要自谋生路,原来这么难。”
她转着伞柄讲心事,三人落后几步,都怔怔的,连金缕也听住了,追随她才四年,对她更早的经历一无所知。
“张娘子,难道不是府监的亲侄女儿?”李仙蕙问。
张峨眉理了理鬓发婉转一笑。
“我是府监二哥的女儿,亲生的,一点儿不掺假。可我们那地方……”
她噗嗤一声自嘲,久在神都富贵乡,遥望来处,竟看出一点荒谬来。
“我们那地方生了女儿多半淹死,自家不养,嫌养女儿费钱。”
“这是什么蛮荒之地?”李仙蕙倒吸一口冷气。
晴柳快言快语,“我们家乡也穷,灾年卖儿卖女,是想孩子有口饭吃,哪有人亲生的活活淹死?”
金缕也嗤之以鼻,“猫狗畜生且干不出来!”
张峨眉两颊绷不住的抖,缓缓才道。
“整个县不养女儿,儿子大了去州外娶妻,所以阿耶拿两碗剩菜养活我,人家便说他爱女如命。可他给我寻的亲事,实在叫人恶心……”
李仙蕙大致知道世上有这样不堪的地方,是女皇的宫廷里难以想象的。
“五叔、六叔官拜将军,把祖母接出来享福,消息传到老家,人人骂他们无耻,尤其是我阿耶,冲进祠堂,捧着祖宗牌位大哭,还请耆老将他们除名。”
金缕愣了,从来只见府监气焰万丈,却没想到家乡亲眷如此鄙视,人皆落叶归根,他们被家族唾弃,死后要去哪儿受人香火?
正该议亲事的年岁,说起女人离家谋生的话题,什么意思就明摆着。
李仙蕙深深看进她眼里去,张峨眉也坦坦荡荡望回来。
武延基是个窝囊透了的人,一路潦草到二十六岁,对时局无力招架,要说举手投降,又没个能寄托的地方,糊里糊涂混到老,于国无碍,老婆孩子就遭罪。
她想不通,“……到底哪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