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望了眼他尚显蹒跚的背影,向李仙蕙道。
“我以为二姐顺道拉扯大表哥罢了, 没想到竟是推他在前。当初你说咱们当善待旁人,我听进去了呀,可施人恩果的事,何必拱手让人?”
李仙蕙正笑的开怀, 替司马银朱高兴。
因她巧舌穿插,更兼意外惊喜, 连相王也郑重插口进来,回顾少年时,高宗偶然兴动,携圣人并儿女驾临崇文馆,指点士子文章的往事。
那时高宗不过勉励士子发奋读书,又夸太平年幼聪慧,比兄长们不差。
圣人却侃侃而谈,对颜之推、颜师古推崇备至,且未流于表面,而是详解他们生平际遇,说读书人贵在知行合一,嘴上宣扬一套,做人另行,便是虚伪,单虚伪也不可怕,就怕自家左右冲突,内心拉扯,便是行路踯躅,难有成就。
相王的语气分外宁和温柔,把这一点对颜家遭遇的痛心,巧妙地藏在他年过四十之后,对暮年母亲复杂而日趋平静的孺慕之情里,追思往事而不分辨是非,给天家其实不能认真回顾的过去,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很能打动人。
以至于在场,除了太平公主愕然无语之外,同样记得当年的女皇和李显,不约而同提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泪痕,实在他们也有过其乐融融的一家七口,只从高宗崩逝后,再无团聚。
情到浓时,女皇唏嘘半晌,竟揽着仅剩的三个儿女长长叹气,痛诉了一番对高宗的追念,及至重新净面梳洗,端起养神汤,就主动松口,赦免了柳家、颜家两家代代罪责,允许他们考学入仕。
金口玉言一句话,是数千人毕生的指望。
瑟瑟道,“大表哥哪能虑到这上头?你说他感念夫人,自己病了,还惦记帮人家乞恩,说的他满腔赤诚情怀,知恩图报,又无辜受害,三言两语,连他瘸了都听进圣人耳朵里,打发太医去瞧。”
李仙蕙横她一眼,道,“是啊,我就是这样善待武家的,如何?”
“不如何,反正他恨死我了。”
瑟瑟手搭在下巴上,学光禄卿捋不存在的胡子。
“可是他傻,被我这条美人蛇咬一口,竟肯送来给你再咬一口——”
她笑的特别坦荡,仿佛美人蛇是种自夸,李仙蕙横了眼不理她。
“可是四叔反应也真快,你是盘算好了行事,他事前一无所知,竟也能滔滔不绝说出那些来。”
瑟瑟瞟着李仙蕙,见她只顾高兴,竟没察觉,便贴到她耳畔道。
“二姐,你说四叔会不会同你一样?早早受了颜夫人嘱托,却让你抻头,他只跟上,有好儿呢,也分一杯羹,万一你坏了事,他便半途止住。”
李仙蕙怔然,霎时领悟果然就是这么回事,驻足吩咐晴柳。
“你去打听,相王在长安住的哪个宫房,嬷嬷内侍是谁,可是临沂人士?”
琅琊临沂便是颜家祖宅所在,亦是颜夫人老家,太初宫中临沂人士甚多,皆是她一手安排来京。
晴柳领命匆匆去了。
李仙蕙看瑟瑟,嘴角微勾,双目熠熠,好似冰山初晴的光彩,正在得意,虽然早与司马银朱商量好,要调理她的性子,务必宠辱不惊,养得内敛端方些,还是忍不住夸她。
“算你仔细。”
瑟瑟折了枝柳条在指尖盘弄。
“阿娘常夸奖四叔人品,说他正直刚烈,虽是幼子,却从不低头……”
她慢慢摇头。
“可你瞧颜家起复这件事儿,他可真鸡贼。”
又想起石淙山上,姑姑一径为他说项,却遭颜夫人屡次打击,难堪丢脸全落在圣人眼里。
“姑姑凡事冲在前头,这回见了他这般表现,不知可会寒心?”
李仙蕙也有同样感慨,但相王与公主无足轻重,细想前后,反是武崇训的判断最准,尤其高明在毫无犹疑,譬如相王所为,便可知根本全无把握,不然抢在李仙蕙前头开口,岂不是得益更多?
又想武崇训毕竟是颜夫人筹划深远,照辅政大臣的路子培养的,预备了要替武承嗣、武延基那样糊涂皇帝抵挡刀枪剑雨,也预备了承受功高盖主的猜忌,性子磨炼得比旁人都稳重,事情看在眼里,轻飘飘提点了瑟瑟,事后恍然无迹。
可是如今武家折损,这搭好了班子的重臣,又该往何处安放呢?
她便觑着瑟瑟问,“郡马去哪儿了?”
“才府监叫表哥去看画儿,真是怪了,那些人都是老手,表哥虽画得几笔,到底不是选出来的供奉,又年轻,如何服众呢?”
李仙蕙眉心舒展开,笑看她道。
“这就要问你了,郡马站在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连府监在廊下伺候,隔着窗子都瞧出来,是为你解围才叫他走了。不然平时他自矜身份,怎么人家一叫,立时就去了呢?”
瑟瑟瞠目站定了,有点迷茫,“我,我没干什么呀。”
“人家中毒,祀坛上脸都白了,还替你撑场面,你不该干点什么?”
瑟瑟心道,他面皮那么薄,提前圆房罢了,虽不光彩,也没什么,偏被人抓个正着,要说羞,她也羞,但又不是私情勾搭,光明正大的夫妇,何至于?
她再关怀两句,怕不急得毒血从嘴里喷出来?
闷头想了一路,到底怕他在武延秀手上吃亏,便撇下李仙蕙直去寻他,却被朝辞拦出来。
热天午后寂静难当,两人大眼瞪小眼,不自觉都放轻了声。
“大毒日头底下,郡主何必杵在这里?”
渐渐耳畔多了一种旷缈的轻音,屏息细听,音符细微而清亮,从屋宇深处流淌出来,锃锃琮琮的,说是首曲子罢,又太断续,更像一个人长吁短叹。
她讶然,“表哥——在弹琴么?”
原来这就是古琴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