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与她两情缱绻的是旁人,原来他的赤诚与执念在她面前不过是一个笑话。他珍而重之的比不上她口中的一句青梅竹马。
难怪她听见成明的名字,连猫儿也抱不住了。
却原来是这样,却原来是这样。
只听得皇帝连连冷笑,笑得恣意又畅快。“宽仁明厚,好得很,好得很!原来你们早早郎情妾意,他好大的胆子!想了千万种法子来见你。反倒是朕,却原来都是朕,自作多情。”
“可朕做不来你口中的明君,更做不来什么宽仁明厚!”
他猛然扬手,那匣子便豁然倾倒在栽绒的地毯上,两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摇光亦屈膝跪在那里,背脊挺直,与那日在养心殿外罚跪,并无二致。
风雨已过只余深浓的平静,其中隐藏多少汹涌,谁也说不清。皇帝弯下身来,与她平视,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目光发虚,不知道该落在哪一处,反倒有种支离破碎的脆弱。
两相沉默良久。他的眼畔莹亮,微微低下头,复而轻轻一嗤,混杂着薄薄的冷涩,如同刀刃上明灭的寒光,在滟滟烛光下轻颤,“我以诚心待你,愿尽我所能,竭我之力。只有你,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两相其害取其轻,也许在你看来,这并不值什么。如果你不要,那我也,没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体元出治,于时为春”,出自康熙《畅春园记》,“尝闻君德,莫大于仁。体元出治,于时为春。愿言物阜,还使俗醇。畅春之意,以告臣邻。”
第55章 断弦声在
二十六日, 各宫挂上宫训图,二十七日皇帝封宝,各处官署也封存官印。皇帝闲暇下来的日子, 除了晨昏来请太皇太后的安,不过是在各宫妃嫔处坐一坐,也就罢了。
而摇光也只是低垂着眼,站在太皇太后的身边,陪着老太太摸骨牌,与宗亲们聊闲天,也能消磨掉大半的光阴。皇帝来时春风得意, 她便将自己隐匿进角落里, 他们的目光流转,却从未有过交集。
李长顺觉得很奇怪,他摸不清来龙去脉, 却也没有这个狗胆问主子, 心里虽然着急,皇帝来去慈宁宫向来快,他跟在身后伺候,也没有留下来问摇姑娘的机会,只好逮着空当, 让四儿给葫芦带句话问她,得到的却是一句不知道。
不过年节真是要到了,且忙着呢!这几日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人人都说是瑞雪兆丰年,夸赞皇帝仁君圣明。除夕那日, 早中晚都有宴戏, 不单单是重华宫, 就连颐和园畅春园都摆起节令戏。皇帝陪着太皇太后并诸位宗亲,看着戏台子上人来人往,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日也就望到了尽头。
老太太们爱热闹,好神仙。《早春朝贺》、《太平春宴》,把几位太福金看得入神。这是必点的节令戏,三五年一变,等再看到这几出戏的时候,人世光阴际遇,又已大不相同了。
余下的戏由大家点,太皇太后点了出《福寿迎年》,点得在场的老人家们都很欢喜,接着便是皇帝点,皇帝礼让,戏折子传给诸位太福金,大家各自点好,最后又传给皇帝。皇帝展眼来看,无非是《西游记》、《目连传奇》、《鸣凤记》一些,正要传戏,忽然看见一出《钗钏记》,他凝神片刻,指腹轻轻搭在了上头,一旁的太监会意,将《钗钏记》给消了。
摇光今儿穿了一身芙蓉色的袍子,外罩豆青色短坎肩,跟着苏塔芳春一道,站在太皇太后的身边。皇帝的席位在太皇太后之下,再次便是宗室。上午戏唱完,请宗室们吃饭,下午宗室们家去,皇帝再与后妃们看戏,将团圆宴摆在乾清宫。
她在家时不爱跟着老太太们看戏,她觉着太闹腾,舒老太太纵容她,对她开溜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今儿不同了,再怎么不爱看,也得在这里站着。
戏台上一声锣,出将入相。老太太悄悄儿把果子给苏塔,苏塔直发笑,把果子让给摇光。新进来的果子、蜜饯儿,小糕点,便通通递到了摇光手上。她鼻子一酸,家时玛玛也这样对她,如今时移世易,但是老太太们疼后辈的情,总是一样的。
她吃得很开怀,但是不能明眼吃,大家伙儿都看着呢。她只好趁人不注意,稍稍别过头去,或者将糕点蜜饯儿藏在帕子上,趁着空当,将东西塞进嘴里,然后马上低下头。家里练了好规矩,吃东西的时候嘴巴动的幅度小得很,加上离得远,没人看得见。太皇太后目视前方,十分坦然的样子,手里还在忙不迭地给她选果子,递糕点。
一盘子松仁瓤荔枝,倒让她吃掉了大半,到底是因为今儿起得太早,要伺候老太太梳洗更衣,又站了这么久,忙活到现在,说不饿,那是假的。
摇光有些尴尬,自己一头忙着吃,只觉得那荔枝香甜,松仁醇厚,再加上这盘离太皇太后的手近,老太太拿起来最方便。旁的递不了的时候,就专给她递这个。等她心满意足地摆摆手,抬起眼来逡巡一圈,台子上的戏早不知道唱了几出了,乌泱泱的人群里,有个人正挤眉弄眼地看着她,见她也望过去,很张扬地捻起一颗松仁瓤荔枝,塞进了嘴里。
她觉得好笑,闷声一“哧”,成明却很得意的样子。他给她使眼色,伸出两个手指,放在台面上叩了叩,这是他们开溜惯用的手势。
摇光也想溜,可惜溜不动,老太太察觉了他们的动作,心里了然,只觉得好笑。她正要说话,便看见皇帝身边的李长顺亲自捧了一盘松仁瓤荔枝来,恭恭敬敬道:“万岁爷进一品松仁荔枝给老祖宗。”
摇光闻言一凛,下意识去看皇帝。其实皇帝离得并不远,可他并没有看向这边,面上仍是从容的神色,眉眼淡漠,分不出丝毫喜怒。
她忽然觉得方才吃的荔枝腻人,积在胃里,沉甸甸地难受。一股苦涩直冲上喉头,险些逼出泪来,好在她及时将头仰起,将眼泪逼回了眼眶。
不知是谁点了一出缠绵的戏,迤逦清隽的唱词,顺着风茫茫渺渺地撞进耳里,那戏台上的悲欢离合抑扬委婉,唱得人如醉如痴。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
“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皇帝素来不在曲词上留心,此时乍然听得这数句,仿佛有千钧的重量,横在心头,轰然作响,竟是上不来,下不去。只觉得心神驰荡,无穷寥落盈满肺腑。他紧紧地攥着手上的碧玉扳指,马蹄袖遮掩下,生冷生冷的触感嵌入皮肉,惊心动魄。却迟迟不敢别过头,再看她一眼。
他唇畔浮起一丝凉涩的笑,放眼远去,炉焚新柏,鼎列芙蓉。衣香鬓影间穿梭着旧时的曲,在茫茫人海之中,看客们觥筹交错,盏色飞光,唱着如今的戏。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天涯有多远?
如今,又有多远?
太皇太后笑了,“这《混江龙》,我年轻时也爱听。怎么今儿谁点了,一把老骨头,还要系春心不成?”
底下人识趣,跟着一阵儿发笑。小端亲王草率地哈了几声,心思却压根儿不在这上头,他拼了命给摇光挤眉弄眼,没料想她正在痴痴地出神,竟然一次也没有发觉。小端亲王使眼色使得眼珠子都快抽抽了,还是一旁的荣亲王看不过去,给他递了一盏龙眼,十分体贴地劝,“来,补补。”
小端亲王怏怏地收回目光,正收到一半,却迎上一记极为凌厉的眼风,他吓得险些把手里的酒泼出去,定下心来仔细循看,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他是个混不吝,打小跟这位皇帝哥子亲,因此也不惧怕什么,反而十分嫌弃地别开荣亲王的龙眼盏子,笑嘻嘻高举金杯,向皇帝遥遥敬了杯酒,皇帝却丝毫不领情,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继而傲慢地调转视线,看戏去了。
好嘛,不喝就不喝,瞪他干嘛。他觉得很丧气,这位哥子最近很不对劲,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来,就感觉专逮着他一个人骂似的。天地良心!他这么乖巧的一个人,做什么要天天鞭策他?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就连他阿玛在世,平日里再怎么扬言要打断他的狗腿,过年时不也得端起笑脸子给他发利市!
小端亲王不爱看戏,但是喜欢自己唱戏。虽然唱得不怎么样,但是重在参与嘛。他百无聊赖,助长贼心不死,又十分向往地递了眼色过去,好呀!对上了!
对上了老太太笑眯眯的一双眼。
祖孙两个便这么遥遥相视而笑。
太皇太后看他可怜,跟个猴儿似的,在座位上左瞧右瞧,上蹿下跳,也不知在瞧什么。老太太忽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轻轻嗽了一声,对摇光说:“这手炉子怪冷的,你拿去替我将炭添一添吧。”
廊子尽头的值房就是添炭的地方。端亲王看着她拿起手炉,就知道她要往那儿去。他脚底抹油般跟在了后头,看见她转过游廊,心里着急,忙喊了声,“嘿!错错!”
摇光唬了一跳,就看见他半只脑袋从抱柱后探出来,紧接着身子也挪腾出来,慢悠悠踱到她面前,官模官式地背着手,问:“妹妹上哪里去啊?”
她觉得他这样子好笑,却不知怎么,再也笑不出来,勉强抿起了嘴,“添炭去。”
成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往四面八方觑了一觑,见宫人已经经过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扯着她的袖子,把她拉到偏僻处,取下腰上挂着的荷包,从里头倒出好些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