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但这一切值得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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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询的愤怒和委屈无人吐诉,只能憋着回到温室殿时,才与那总是默默听天子背地里痛骂某位大臣,却笑着听之劝之的许皇后说出口。

“禅让,又是禅让!皇后你听听,这是人话么?”

要求汉帝禅让,这不是刘询第一次听到。

孝昭在位的元凤三年,泰山大石立,董仲舒的再传弟子,符节令眭弘推衍《春秋》大意,认为这意味着有人将从匹夫为天子者,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

于是眭弘就给霍光上了一道奏疏:“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德之君,也不妨碍圣人受命于天。汉家乃是尧帝之后,有传国给他姓之运势。汉帝应普告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这奏疏可是将朝堂都惊呆了,董仲舒若是还活着,一定会急忙矢口否认:“我没有说过这句话!”

老董确实只隐晦地提了“春秋新王”之说,将孔子与其所作《春秋》定为世俗之外的真正王统,他要敢在孝武面前提禅让,多十颗脑袋都不够砍。

当时正值霍光召开盐铁之会,杀了被贤良文学痛恨的“功利奸臣”桑弘羊,又还没开始进取西域,故被儒生视为周公第二。只要霍大将军全面拥抱儒学五经,就是妥妥的圣人。这禅让之言多半是想要投机,但也符合汉武帝晚年后关东儒林的主流意见。

他们以为武帝开疆拓土,消耗巨大,以九州之财奉于四夷,导致内政动荡,再这样下去大汉迟早要崩溃。一部分对朝廷心存失望的儒生,尤其是董仲舒后学,想到了传说中的尧舜禅让传说,萌生了汉帝禅让贤能,从而解决所有问题的想法……

儒生蠢么?一点不蠢,这种想法的流毒两千年后仍大行于世:只要出一位民选领导,社会一切疑难杂症都将彻底解决!

秉政的大将军霍光觉得眭弘是想搞自己,遂定以“妖言惑众”处死,但此事在刘询即位后出现了反转。

刘询想要神话自己登基的过程,表明继位是顺承天意,故结合上林苑中蚂蚁吃叶子出现“公孙病已立”几个字的传言,将眭弘的预言裁剪后放到自己身上。他确实是以匹夫而为天子,也是“公孙氏”啊。故刘询为眭弘平反,还任用他的儿子为郎。

现在回头看,刘询才发现当初太年轻了,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此事鼓舞了董仲舒的后学弟子,研究灾异预言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把”禅让之论”再度推到了自己面前。

对盖宽饶的奏疏,刘询是以最大恶意去解读的:“他是想说,当今朝政昏聩不明,再这样下去,刘氏的江山不会太长久,汉家天子已经到了该退位的时候了。”

“陛下,盖司隶素来刚直,恐怕并未此意。”许平君小心规劝,她与刘询十余年夫妻,能看出皇帝眼中流出的杀意。

“朕过去也以为他是刚直而戆,如今才发现,恐怕是看错人了。”

刘询起身感慨道:“五年前,朕夷灭匈奴,设安北都护,北境永宁,但朕没有急着宣布天下安定。因为竟宁年间战争先行,内政仍有很大弊病,尤其在吏治上,官吏或以不禁奸邪为宽大,纵释有罪为不苛,或以酷恶为贤,皆失其中。”

“于是五年来,朕常幸宣室,斋居而决事,花了大精力投入到内政里。朕先用西安侯之建言,在东海滨以晒盐法代替煮盐法后,降盐价。减少了北边屯兵,二十万郡国边卒只留下四万。”

“这些开源节流多出来的钱帛,就用来赈贫民、假公田、贷种食、减算赋、赐老人王杖,想让天下早点恢复民生。”

“朕又减肉刑,禁苛暴,选良吏,每有地方二千石上任都要亲自接见,细细问对,看此人是否称职,设置廷尉平,苛酷之风得以扭转,冤假错案稍有平反。”

刘询确实想做一个被万民崇敬,甚至连挑剔的儒生也敬服赞颂的圣君。

五年下来,大汉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在外,三单于慕义,稽首称藩。在内,吏称其职,民安其业。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也远超前代。

等这个年号结束时,不敢说大安,小安是能自夸的,可谓“中兴”了。所以今年初,觉得自己干得不错的刘询才有点小膨胀,觉得功光祖宗,业垂后嗣,遂祭泰祀,又跑到河东郡祭后土,遣大臣去四至立柱。

可这些成就,在盖宽饶等人眼里,却远远算不上好。

刘询抱怨道:“‘陛下任刑不任德’,‘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彼辈常如此说,但不是朕不用,是儒生当真不中用啊!”

就拿那个曾经被刘询寄予厚望,觉得是个人才的萧望之来说吧。刘询深知望之通晓经术办事稳重,论议有理,故想要将他从丞相司直提拔为六安国相,考察他的治郡能力。结果萧望之嫌弃那是左官,上疏言病婉拒,还说什么:

“陛下怜爱百姓,担心德化不能遍于天下,放出全部谏官去补郡吏,这是忧其末而忘其本也。朝中没有谏诤之臣就不知过失,国内没有明智达理之士就听不到好的建议。还望陛下选择明经学的儒士作为内臣,参与政事。诸侯听闻,便知朝廷纳谏虑政,而无缺遗。如此便可建成周代成康那样的太平世道。外郡即使有些不清明,也不必忧虑。”

不必忧虑……不必忧虑,口口声声说什么地方不治的,不就是你们这群人么?怎么,轮到自己去时,就如此推诿?非得一步登天,直接做三公九卿才行么?然后成康之治便不请自来?

刘询当真是气笑了,是啊,动动嘴皮子,当然比身体力行容易。

从那以后,刘询心中对萧望之的评价低了一个档次,并料定:“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他连自家的太子,都不敢让这群人去教,生怕教歪了。

反观西安侯带出来的黄霸、耿寿昌,以及张敞等人,都是帝国的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黄霸将颍川郡治得有声有色,耿寿昌去海滨数年,完成了晒盐法的推广,张敞继蜀郡守又为京兆尹。

故大汉日常行政仍尚法任刑,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刘询坚持以霸道为主,王道为辅,虽也用儒士,但同武帝用儒术缘饰法律如出一辙。

于是批评的声音就来了,尽管刘询在改善吏治上虽然做了不少事情,但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谏大夫、博士就开始吵吵。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陛下走错了路,南辕北辙,还是要全面推行德治方可啊!”

他们以为,大汉从汉武帝改制征伐兴功利开始就走错了路,若是今上继续沿着这条道走,虽然解决了匈奴,虽然天下民生看上去确实好转,虽然吏治在缓慢改善,虽然四夷来朝,但跟失去了礼治王道相比,这一切都值得吗?

于是就有了那场是否全面推行春秋决狱的争论,最后以赵广汉罢官结束,但儒吏们也没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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