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禾姓苏,他是港城南洲苏家二把手苏昌明买回来的白俄女人生的小洋崽子,模样漂亮不学好。幼时溜出家门上后山里玩,人刚出官道还没摸清路,便被一伙怪贼拐到云城。他天生深棕头发冷白皮,眼珠带绿,一副洋不洋汉不汉的模样,硬是卖了六年没卖出去,砸手里了。
后来他认贼作父,对着那人贩子一口一个爹地叫着,叫了六年叫出了感情,给人家又当徒弟又当儿,反倒是在人贩子学了几手坑蒙拐骗的江湖手段。后来慢慢长成了个老鼠性子,不见兔子不撒鹰,闻着点腥味,都要守在身边放到嘴里才安心。
颂禾占了半分少爷命,却是天生私生子的根,没享受到半点从亲爹手里流出来的荣华富贵,转眼被二爹养了几年,成了个从不走空的贼。
他那假爹黄维新近来新丧,来了不少人到宅子闹事,他听得云里雾里,他估摸着是一群打秋风的野人,也自然不知道他阴差阳错走了狗屎运拜在了江湖贼祖宗黄七爷的门下,成了他唯一的养儿。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寻常倒儿卖女的哪里会在边境大城有两户三进的大宅子和一处园子,怕不是要把阴德亏到下下辈子。
用苏颂禾自己的话来说,贼也分三六九等,能耐的叫江洋大盗,传出去声名远扬,往上数几辈还能叫盗贼盗圣,讲究的是盗亦有道,轮到他就差扯块破布和城隍庙老乞丐凑一起,摆个带口的碗要饭吃,想活命就只剩下讲坑蒙拐骗这四个法子发扬光大了。
说白了,他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哲保身罢了。
不过,这明白是假明白,糊涂也是真糊涂。
就在颂禾迫不及待将他养父安置到那口早已备好价值千金的黄花梨方头大棺材后,做着想要大干一笔然后远走高飞,溜之大吉的春秋大梦的时候,转眼就被一群自称“师叔师伯”的人围了院子,关了半天。
他东躲西藏,前脚刚溜进白楼,连老相好雀枝的半块袖子还没摸上,后脚黄家的人像闻着味的苍蝇一样追了过来。
提起雀枝,怕不是每个沦落风尘,迫于生计的女人们千篇一律的话术。
她说,自幼命不好,投奔到了真一表三千里外的姨母家,摊上了赌鬼爹加上她早逝的娘,她爹一蹬腿她就跑了。全国大旱那年她十二岁,就被姨母卖进小白楼。
这三年里,她干得是往暗屋子里给姑娘们端茶倒水、摸黑跑腿的活计,一双耳朵灵巧到听得见隔着两间房发情的猫叫,前头屋子刚拿铃叫水,后脚她就举着湿帕子敲了门。
半旬前雀枝才挂牌子,转眼就被一个落魄书生模样的男子相中要下来开了苞,花了三个银花生,天亮走之前偷着在枕头下塞了块银角子留给她。
他说,算是赏的,日后图个好兆头。
窗纸映进来的几缕晨光透了进来,雀枝猫儿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弯翘的睫毛交错在一起,她只记得那几小块银子将她手心膈地生疼。客人想听她叫,她哼了几声,冷汗从后颈流到了背上,她的脸深陷在软枕里,隐约闻到了小桌上隔夜剩饭剩菜的油腥味,夹杂着前屋新月姐省吃俭用从百货大楼买回来分的脂粉气和男人身上的味道,难闻极了。
雀枝眼角的泪滑落到枕巾出,湿了小半张地方。那时她便知道这是她应得的,靠着这一身下贱皮子的第一次卖出来的好价钱,但是摸上心口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
寻常院子里,一屋子的姐姐妹妹都是教上半个月规矩,挂个牌子就开始见客人了,唯独模样拔尖的雀枝被留了三年,反而惹出来不少酸话。
听说这是魏娘子难得善心大发的结果,说是见着她像是饥荒逃难时救济她半个饼的姐姐,愿意将这面子情留给她,多留了她几年,也算是缘分。
最后也看着银花生的面子,为她选了个瘦竹竿一样的恩客,从今往后她便和这小楼里大大小小的姑娘们成了体贴小意赚钱抢客人的真姐妹,捻酸抹醋的话比起以往可一分没少。
第二日夜里,还是那个男人,酸儒样子,里外不行。可他喜欢雀枝,新鲜可口。
“今日怎么是这身,换了吧。”男人在床上也喜欢拿腔作调,不喜她这一身藕粉,非要雀枝去换。衣裳半敞的雀枝险些酸了脸,一瞬又贴着男人的胸膛蹭着,手上动作不停,却又被他督促着换衣服。
真是鸡儿小,麻烦事儿大。
雀枝瘪了瘪嘴甩开藕粉的薄衫,光着身子,蹲到床脚的衣笼旁翻青绿色的小衣。她心想,吹了灯不都一样,真难伺候的下流胚子,死了算了。雀枝快将脑袋埋进衣笼里进去了,手上一件又一件地翻,心里咬牙切齿地止不住骂。
而他从床上下来踩着一只鞋,披了件外袍,靠在衣架子旁,透着艳俗的桃红纱帘居高临下地看着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