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是能让民间的议论彻底转向的东西。
翌日清晨,官府门前便多出了一张告示。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一封信,一封出自高氏之手的绝笔信。
信上的内容很快就传遍了洛阳城。
高氏在绝笔信上写下了自己的生平,也写下了她毒杀江府上下三十余人的缘由。
当年高氏虽是孤女,却本已有一个不错的未婚夫婿。可因为一面之缘,容貌出挑的她被江家家主以未婚夫婿的前途为要挟,威逼强纳她为妾。
入了江府后,得知原本的未婚夫婿已经举家搬离了洛阳,高氏曾一直想逃跑,却被江家的家仆们像看守犯人一样监视着,磋磨着,惩罚着,耗尽了逃跑的心力。
而那阵新鲜劲儿过去后,江家家主稍有不悦便会欺辱、殴打高氏。
江家家主对外是乐善好施的温和模样,走出江家大门后,无人知晓其实他对妻妾和儿子从来都是非打即骂。
高氏曾当街拦过安府尹的马车,可安府尹收下了江家家主的银票,不仅让他带回了高氏,还替他全了名声,遮掩了这桩丑事。
即便是正妻被丈夫殴打致伤、致残,只要没有被打死,官府都不会管,更遑论高氏只是个妾。
自那以后,江家家主彻底厌弃了高氏,对她只有打骂。又因为高氏没有娘家人,没有任何倚仗,她的身契也被攥在江家手里,她这个妾便过得连家仆都不如。
江家任何一个家仆都敢欺她辱她,害得她几次险些丧命。可因为与家主做的是一样的事,无一人受到任何责罚。
直到江既白渐渐长大,开始以少爷的身份约束和惩治那些家仆,他们才收敛了些。但江既白越不过父权的威严,高氏仍然无法摆脱江父的折磨。
直到江既白考中了状元,想靠儿子光耀门楣的江父顾及江既白的仕途与名声,且他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才渐渐不再动手打人。
但几个月前,江父又在一众家仆面前欺辱高氏。而这一回,那些家仆们不仅冷眼旁观,还在夜里醉酒后潜入了高氏的院子……
高氏知道自己这辈子都逃不掉,所以才会提前弄来断肠草。
若那晚那些家仆们不曾踏进她的院子,不曾做下那些禽兽不如的事情,高氏本只是想毒死江父和自己。
可那些家仆,也实在该死。
在这封高氏的绝笔信旁,不仅有女医多年来给她写过的药方和写给太子殿下的证词,肆尔二弍五久乙丝奇,当年高氏那个未婚夫的证词,还有仵作们验尸的完整记录。
同样是毒发身亡,唯独高氏的尸体身上伤痕累累。
按照官府的公告所写,这封绝笔信被高氏夹在了一本三字经中,且正是“人之初,性本善”那一页。
格外讽刺。
若作恶的行为在律法承认的范围之内,恶人不必付出任何代价,那承受这些恶行的人便只能受着,熬着,直到死。
无人能想到,高氏会有这样的经历。
民间一时哗然。
按照绝笔信所写,高氏毒杀江家上下一事是因为她多年遭受江父和江家家仆的欺辱却无法逃脱,才存了同归于尽的死志。
但沈晗霜仔细看过家丁誊抄来的那封绝笔信,信里,高氏并没有提及正妻王氏抢走她儿子一事。
她似乎唯独对王氏和江既白没有怨恨。可王氏也同样死在了那个夜晚。
绝笔信上所写或许并非全部事实,但眼下应是将它示于人前,以此为引的最好时机。
沈晗霜去见了祝隐洲。
行过礼后,沈晗霜便问起,她是否能开始着手做些什么了。
祝隐洲见她神色认真,温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沈晗霜顿了顿,没有隐瞒:“请愿书。”
“引导世间女子为高氏,也为自己请愿。”
毒杀三十余人的真凶早已身死,所以之前民众们的怒火都烧到了凶手的儿子江既白身上。
可若将高氏逼到这一步的,是江家的家主,家仆,是不仅让人无法依靠,反倒让人绝望的律法,那便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到这些地方去。
江既白的生母身上有命案,江既白或许无法全身而退,但可以用更大的风波让人们不再紧盯着江既白。
沈晗霜觉得,如此一来,或许爷爷和祝隐洲在朝中能更好地做些什么。
思绪百转间,沈晗霜忽然同祝隐洲提起:“李荷月的姐姐也是被丈夫殴打致使小产,才会自缢身亡。”
无论是千金小姐还是无依无靠的孤女,都逃脱不了一个不愿将她放生的丈夫,只能熬着,熬到死。
和离需要两人签字落印,所以即便是正妻,若对方不同意,女子很难摆脱一个自己不想要的男人。但休妻却不需要征得女子的同意。
林远晖之前曾隐晦地提过,朝廷的律法已经有三朝不曾动过了。
将所有事情串起来,沈晗霜不难猜出——变法,便应是爷爷、林太傅、江既白和祝隐洲他们想在朝中促成的事情,也是陈相千方百计想要阻止的事情。
她掷地有声道:“既然时机已经到了,那便借由江家这桩命案,以一纸请愿书助推这份陈旧腐朽的律法往前走几步。”
走到男人身边,也走到女人身边。
走到活人身边,也走到死人身边。
祝隐洲一直看着沈晗霜认真思索的模样。
聪敏冷静,见微知著,又能对他人之痛感同身受。
她实在无一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