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没有。”谢济川顿了顿,漫不经心说,“她只是一个老鸨,逼良为娼,作恶多端,而玉琼却是落难小姐,身世坎坷,才艺双绝。你明明很怜悯玉琼的身世,那日为什么还要那般维护老鸨?”
明华裳怔了下,垂眸,轻声道:“她对青楼女子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她曾经遭受过的呢?一码归一码,她做错的事,或许会有人来惩治她,但那个人绝不是我。”
谢济川不能理解,问:“若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恶人得以善终呢?”
“那便是天命如此。”明华裳笑了笑,微不可闻道,“我不能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就用她没做过的事,给她以惩罚。若这样,我与她又有何区别?”
谢济川回眸,看到明华裳莹白的脸蛋,毛茸茸的眼睛,和鼻尖上细细的汗。
她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娘。明华裳是谢济川见过共情能力最强的人了,她能感受到凶手杀人时的心情,能感受到死者濒亡时的恐惧,能感受到玉琼、隗白宣这样无数底层女子的悲痛。可是,当选择权交到她手上时,她依然选择止步,独自消化黑暗,让所有痛苦终止在她这一步。
明明没有任何道德、律法约束她,她顺从私心夹带一点小小的偏差,不会有任何人责备她画错了凶手。
可是,她没有。
谢济川望着她,许久不说话,明华裳被看得有些发毛,小心翼翼试探:“谢阿兄,还有什么事吗?”
谢济川回神,看着她笑了笑,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努力吧,你还有五圈。”
“啊,你不要提醒我!”
·
圣历元年,四月十五。
今夜无月。白日习武、上课,颇为无趣,不如睡觉。
韩颉检查大明宫图,确定无误,已送回工部。自然是无误的,庸人总喜欢再加一道工序浪费时间,还美名其曰核查。
听闻昨日含元殿已动工,可惜钦天监卜算接下来一个月都有雨,不知含元殿能否赶上工期。若最后因不能交工而无法迁都,便当真是天意亡唐,贻笑大方了。
景瞻近来越发瞻前顾后了,他也像那些蠢人一样,逐渐变得无趣。不过意外发现一个新乐子,她明明和普通闺秀一般无二,都是一样的愚钝脆弱,自欺欺人,但为何她每一次选择,都和预料不一样?
留待,再观察。
谢济川,于长安脚下,终南山麓。
——第三案《画中天地》完。
第71章 迁都
仲商清秋,暑徊日长。终南山长林丰草,天色将暝,风吹过林木,整座山都笼罩在沙沙声中。
竹帘高高卷起,穗子随着风轻轻摇晃,明华裳坐在直柩窗下,头发挽成简单的元宝髻,露出细长的脖颈和白净的脸庞。
她未施粉黛,一身清爽简单的白色便服,除了脑后浅绿色的发带,通身上下找不到多余装饰。
长安的暑日十分闷热,唯有日出前和日落后能舒服些,而上午练武雷打不动,一天里唯有傍晚这段时间能安安心心看书。
明华裳睫毛低垂,专注捧着一卷厚厚的卷宗,这时候院门被人推开,她随意用余光瞥了眼,欲要起身,被来人止住:“不用动,看你的书吧。”
明华章同样做利落的白衣打扮,腰高高束起,勾勒出宽肩窄腰长腿。他从林荫下走来时,切实演绎什么叫华茂春松,长身玉立。
他怀里抱着几卷卷轴,停在窗前,轻轻松松看到了明华裳手中的内容:“还在看江南道的卷轴?”
“是。”明华裳说,“难得这位刺史卷宗记得详细,不光附有死者验尸报告,还记录了凶手的家世情况。这可是珍贵的第一手材料,当然要慢慢看,仔细看。”
明华章没说什么,俯身越过窗户,将带来的卷轴放到她身边:“这是韩颉新找来的记录,上面写了案件情况和凶手供词,或许对你画像有用。”
明华裳听后惊喜,连忙去拆新卷轴:“真的?这可太及时了,办案的人只关心死者,抓到凶手只要招供就完了,根本不关注凶手是什么样的人。都说验尸是让死者说话,结果现成的活人——凶手,却根本没人想过让他们说话。不知穴深,如何伏虎,只有知道凶犯是怎么想的,才能知道发生命案时如何寻找凶手,未发生命案时又该如何防范。”
这类话明华裳已抱怨过很多次了。四月份他们在长安找回大明宫图后,韩颉一天假都没给他们放,马上就让他们回来训练。
如今已进八月,这四个月里,明华裳整日待在深山老林里骑马射箭打沙包,有时候还要当做沙包被别人打。她体力和耐力都大幅提高,不再是曾经一拳就倒、两步就喘的小废物了。
至少能挨两拳。
除了习武,韩颉也没让他们在文试上放松。四个月内他们学习了暗号、杀人、救人、各地风物志甚至道术风水等稀奇古怪的知识,这些是所有人都要学的大锅饭,除此之外明华裳还被开了小灶,每日课余时间别人休息,她要捧着历年历代的卷宗看。
明华裳能亲身经历的案子少之又少,毕竟她不至于这么衰,走哪都能遇到死人。明华章很反对她靠直觉破案,坚称经验比直觉重要,兼听比偏信重要,他找来很多卷宗,让明华裳从过往的案例中见识形形色色的罪犯,帮她训练画像能力。
明华裳这几个月过得很辛苦,每天除了睡觉再无多余时间,但说实话,收获极大。
前期是她磕磕绊绊学习卷宗,后面就轮到她给卷宗挑毛病。各地官府办案能力参差不齐,能不偏不倚描述凶手的更是少之又少,明华裳往往要看一大段废话,才能找到一两句有用的证词。她对此怨念极深,每次见到明华章都忍不住抱怨。
明华章对此习以为常,他单臂撑在窗沿上,叹息道:“这是四都的卷宗,已经算好了。世人重京官而轻外放,每年的新科进士都想方设法留在长安、洛阳,其余的也会去往江南等鱼米之乡。长安、洛阳、扬州虽繁华富庶,亦不过是大唐三百五十余州中的其三,连百中之一都不到。京畿之外偌大的疆土,连读书识理的长官都少有,何况下方的流外吏。”
明华裳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两人虽然隔着窗户,但脸却离得很近。初秋暑意未消,斑驳的绿影落在他身上,远处的风掀来哗啦啦的声响。
他似乎又长高了,肩膀逐渐变宽,露出男子的硬朗棱角,却还保留着少年的清瘦修长,一眼望去如雨后的竹,柔韧笔直,清姿磊落。他提起外州吏治薄弱,眸光漆黑又认真,是当真在忧虑。
明华裳自然没错过,他说的是“大唐”。可是,现在的国号应当是周。
明华裳没纠正他,说:“二兄,我看这些卷宗,最大的感触倒还不是缺人,而是浪费。”
明华章听后郑重起来,问:“怎么说?”
“拿长安来说,京兆府的官员无论如何不能说无才吧,但他们办案时,只知道让手下人磨时间、耗辛苦,把现场周围所有人都盘问一遍,抓不到可疑的人就扩大范围,再次蹲点、盘问。小吏也是人,时间长了也会疲惫、厌倦,他们整日劳苦却只能拿到微薄的俸禄,不免会屈打成招糊弄上官。这不是衙役小吏的错,是上方长官的错。”
明华章听得很认真,点头示意:“你继续说。”
“而我看他们的办案卷宗,分明有很多功夫是没必要的,纯粹白折腾。我也能理解主官的想法,他们是一方父母官,抓不到凶手会影响他们的政绩,极可能会拖累吏部考评。他们不敢冒险,便责令手下布下天罗地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才不管那些捕快小吏会不会累。可是很多凶手分明是有共通性的,比如奸杀女子的人,之前很多都有纵火经历;用残忍手段虐杀死者的人,很可能是从虐杀动物开始的;许多看似残忍、被官府判断为仇杀的杀人案,在我看来,其实是为了……”
明华裳一下子卡住了,她本来想说是凶手不行,硬不起来所以在尸体上泄愤,有些痕迹看似是暴力,其实是性谷欠。
可是,这些话要怎么和明华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