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苏行止要科考,往来应酬、官场打点的钱不能省,这样林林总总扣下来,余钱所剩无几。苏雨霁精打细算,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使。
苏行止在看书间隙抬头,见苏雨霁为了一文钱拧眉头,心中又酸又愧。苏行止放下书,说:“雨霁,别算了。我看长安小娘子穿的裙子都是新样式,和我们从太原带来的不同。明日你去成衣店定做几身衣裳吧,你也是青春正好的小女娘,不能委屈了你。至于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苏雨霁在算账间隙睨了苏行止一眼,教训道:“你又不是仙人,钱没了就是没了,怎么想办法?你还要科举,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能这样大手大脚。我衣服有的是,不用浪费这份闲钱。”
苏行止起身,将一串钱从钱袋里拿出来,强行塞入她手中:“给你买新衣服,怎么能叫浪费?这些钱你拿去,如果你偷偷藏起来,那我就去成衣店替你选,到时候买了你不喜欢的花样,你可不要怪我。”
苏雨霁听着急了:“你干什么!”
苏行止强硬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将钱放回来:“别的女娘有的,你也要有。若是连给妹妹买条新裙子都做不到,那我做这官又有何用?”
他们兄妹俩犟起来如出一辙,都是一样的牛脾气。苏雨霁被迫收下钱,还是心疼不已,不断数落苏行止:“你这样大手大脚可不行,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刚才算了半天,现在又要重来了。”
苏行止坐到旁边,任由她教训。他看着苏雨霁灯下白净的侧脸,突然问:“雨霁,你会不会怪我们,没给你提供好的生活?”
苏雨霁抬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阿兄,你说什么呢?你们是我的亲人,哪有儿嫌家贫的道理?”
苏行止听着沉默,片刻后问:“今日朱雀街上来了那么多高门贵女、士族郎君,你的品貌不比她们差,你不会不甘心吗?”
苏雨霁听着这些话静下来,说没有落差自然是假的。苏家在村里还算殷实,她小时候不知道什么叫贫穷,只觉得生活就该如此。但是后来去了太原府,又辗转来到长安,她亲眼看到这世上同人不同命,贫富差距犹如天堑,另一伙同龄人过着她想都想不到的生活,她当然也会低落、愤懑、不服气。
可是,谁让她生来就是村姑。她有一个好兄长处处照顾她,有一个开明的祖母让她跟着兄长读书,已经比村里许多女孩都幸运了。
苏雨霁摇摇头,不再设想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说:“阿兄,有你和祖母,我不觉得苦。在我心里,你不比那些高门郎君差,他们不过是投了个好胎,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作福作威,但你不一样。我相信以你的才华一定能考中进士,靠自己打拼出一番天地,将来你绝不比那些人差。”
苏行止凝视着她认真坚定、闪闪发光的眼睛,心中愈发难受。
他小时父母不在身边,寄养在叔祖家,他经常听身边人提起,说他的祖母在长安里伺候贵人,父母也在做管事,等他再长大些,父母就会将他接到长安里读书。他一直努力吃饭,想快些长大,但突然有一天,祖母和父母回来了。母亲刚生了妹妹,身体十分虚弱,祖母叫他进屋看襁褓中的婴孩,说这就是他的妹妹,他当兄长了,以后要对妹妹好。
他那时还小,不懂母亲为何郁郁寡欢,不懂父亲为何欲言又止。他仰着头,期待地问:“阿婆,等我长大了,你们还去长安吗?”
祖母沉寂了很久,说:“不去了。以后我们都不走了,就留在乡里,养你和妹妹。”
年幼的苏行止很高兴,虽然他以后不能去长安了,可是他不用再住在叔祖家,可以和父母、祖母一起住,家里还多了一个妹妹,远比遥远的长安有吸引力多了。
苏行止度过了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时间,直到有一天,他在后窗玩时,无意听到父母对话。
母亲说:“阿娘真是偏心,我生产时,她说要照顾镇国公夫人,连回来看我一眼都不曾,要不是家里无人,我何至于羊水破了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害得囡囡被憋得紫青,出生才两天就夭折了。我托口信给她,她还是没回来,只轻飘飘一句让我好生将养。我卧床一个月,刚刚能下地,她却抱了个襁褓回来,说心疼囡囡夭折,特意抱了个孩子让我养。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给你们家做媳妇,自己的孩子保不住,还要替人养孩子。”
窗内沉默良久,父亲说:“行了,她辛苦了一辈子,到老难得任性一次,就由着她吧。”
“我就是气不过,人家镇国公夫人呼奴使婢,要什么有什么,用得着她心疼吗?若她对咱们自己家多上心些,我的囡囡也不至于早死。现在还让我养不知道哪来的野丫头,哪有这种天理?”
“你少说两句。你若是不喜欢那个女孩,少去看她就是,反正我们家也不缺一口粮,就当给行止积福吧。”
“呵,你可真会做善人,就我一人是恶妇?若阿娘只是想养个女孩解闷,我至于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吗?可是阿娘那架势,哪是养孙女,我看分明是供小姐呢。若由着她把家产掏空,行止以后怎么办?”
父亲和母亲还争执了什么,后面的苏行止就没再听了。他的童年似乎从这一天结束了,他的父母亲人回来了,可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其乐融融。妹妹不是他的亲妹妹,母亲不喜欢她,父亲漠不关心,祖母是唯一在乎她的人。可是祖母老了,很多时候有心无力,那个女婴本就弱小不堪,再这样下去,她会不会死?
在苏行止还不完全明白死亡的概念时,他就先懂得不想失去一个人的感受。从那一天起,苏行止不再跑出去玩了,他总是待在女婴身边,怕她挨饿,怕她生病,怕她在他不在时死掉。
他将“妹妹”放在自己之前,总要先喂她喝奶,他才放心吃饭。他自己都是个孩子,却磕磕绊绊帮她换衣服、扎头发。
苏行止时常注意到祖母盯着苏雨霁的背影走神,目光讳莫如深,复杂难言。最开始,苏行止以为是祖母对亲孙女愧疚,直到两年前,祖母弥留之际特意支开苏雨霁,将他叫到床前,老泪纵横地说出了苏雨霁的身份。
原来,苏雨霁是祖母从王娘子的夫家镇国公府抱出来的。祖母没有提内情,只是说深宅大院斗争激烈,手足相残,她看不过去,将这个孩子抱了出来,放在自家养。
她曾对天发誓绝不向第三人透露此事,但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件事不能没人知道。祖母在人生最后的时光将秘密传给苏行止,并逼着苏行止起誓,让他保证决不透露给苏雨霁。祖母亲耳听到苏行止的誓言,才终于闭上眼睛,溘然长逝。
苏行止终于知道了妹妹是谁,但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之前他还能自己骗自己,当她是被家人抛弃的女婴,留在苏家比在她原来的家庭更好。但听到祖母的话后,他每次见到苏雨霁,内心都在愧疚和自卑中煎熬。
她一心偏袒他,凡事都看他好的一面,但苏行止怎么会不知道,科举不过是仕途的起点,名次其实什么都不能证明。
寒门官没有亲族帮衬,一切都要靠自己打拼,如何和那些簪缨世族比?别的不说,仅生活条件就远远比不上。
她是银河偶然坠落的星,是不属于他的惊鸿照影。如果她回到本来的家庭,衣食住行可能是苏行止需要奋斗一辈子才能达到的水平。
她本该永远不识贫寒疾苦,永远不用担心钱不够花,她的夫婿也该是明华章、江陵、谢济川那样的世家子弟,从小在堆金积玉中长大,周身自然带着股书卷气和松弛感。不像他,生于贫寒,长于贫寒,终其一生也探不到明华章出生时的高度。
而明华章还要往上走,有家世加持和女皇赏识,恐怕苏行止这辈子都望尘莫及。苏行止怎么敢说,他能给苏雨霁更好的生活?
苏行止望着苏雨霁的眼睛,几乎就要说出实情。但他想到祖母临终前的交代,最终还是忍耐下来,对她笑笑:“好,以后我一定加倍对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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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都后,长安乱哄哄热闹了很久,旧贵族们忙着走关系,阔别多年的相王、太平公主要联络故旧,二张兄弟这类在洛阳发达起来的新秀也要寻找根基。一片喧闹中,九月到了,女皇迁都后第一场全国盛事——科举准时开始。
因为这是场临时加试,报名的人远不及常科,大多都是京畿人士。科考那天,镇国公府全家出动,明华裳目送明华章走入礼部贡院,然后她躲开长辈的视线,悄悄离开,去另一边送任遥参加武举。
任遥是避着平南侯府出来的,来送她的人只有明华裳和江陵。任遥手握红缨枪,对着他们挥了挥手,就大步流星走入考场。
明华裳和江陵莫名有些心酸,江陵说:“明华章、谢济川、苏行止要参加进士科,任遥要参加武举。只有我们两个是闲人耶。”
明华裳凉凉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这种事她不知道吗,为什么要说出来?
第77章 放榜
金猊蕴火,青烟徐徐。琉璃帘后,男子的声音显得尤其阴冷:“跟丢了?这么长时间,你连两个庶民都找不到?”
跪在台阶下的人冷汗涔涔,低着头道:“王爷息怒。实在是那日西市人多,手下人一时不慎,让他们跑了。不过这对兄妹确实有些邪门,仿佛背后有人帮他们遮掩痕迹一样,每次都能凭空消失。太原府那次,他们两人就突然不见了,整整两年杳无音信,要不是这次在朱雀街看到他们,属下还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魏王冷笑一声,斥道:“废物。”
属下不敢反驳,额头深深抵在地上。魏王半眯着眼睛,手指摩挲扶手,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