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明华裳为难,“那任老夫人怎么说?”
任遥冷冷一笑,看表情也能猜到任老夫人的态度不会好。明华裳和江陵一起沉默了,这时候楼下游行队伍走近,明华裳有意转移任遥的注意力,故意惊喜道:“你们看,进士来了!哇,状元今日好好看!”
今日放榜,街上早就有人穿街走巷卖香囊、荷包,明华裳也应景买了两个。她发自真心替苏行止高兴,苏行止出身真正的寒门,却能在科举上击败勋贵和世家之后,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努力?如此成绩,便是再怎么庆祝也不为过。
明华裳正打算随大流将香囊扔给状元,但兴许是她刚才那一嗓子太嘹亮了,队伍走过他们这座楼时,明华章突然抬头,准确地望向她。
明华裳愣住,手里的香囊一下子烫手起来。而谢济川感觉到明华章的动作,也跟着看过来。
秋日的阳光极其灿烂耀眼,风仿佛都慢了下来。明华裳呆立当场,遇到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严重的翻车危机,而江陵还傻愣愣地走上来,问:“你怎么不扔呀?扔不动吗?你说想给谁,我帮你扔。”
第79章 赠春
明华章从丹凤门出来后,按朝廷安排的路线骑马游街。这不过又一场当权者表演给旧贵元老的作秀,和底下狂欢的百姓无关,和游街的人选也无关,明华章对此兴致寥寥,他倒更关心那张被女皇用来“指鹿为马”的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当夜就烧了纸条着实大意了,他还是太天真意气,还没入官场便被自己的愚蠢摆了一道。
他没入仕前曾被追捧为“洛都玉树”,哪怕明华章不在意外名,也确实有一段时间目下无尘,自高自傲。现在他才明白,所谓少年英才,所谓神都玉郎,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官场中遇到的每一个人要么是进士出身,要么是祖荫世家,哪个又比别人蠢呢?他看不起的庸官昏官,由他来,说不定还远远不如。
明华章再一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自负,永远铭记一山更比一山高,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人。他抱有这种想法,再看周围赐绯佩花、意气风发的游行队伍,只觉得意兴阑珊。
此刻新科进士春风得意,君主赏识,百姓赞誉,再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了。然而,百姓的欢呼从不为一人停留,君主的心意更是捉摸不定,今日他们一朝看尽长安风光,各个都想着大展拳脚,做一个清官、好官、明官,施展抱负,造福一方。可是等一年后,这些人中又能留下来几个?留下的人中,又有多少初心不改?
仿佛一个刚刚开始就被预知结局的故事,耳周的欢闹声骤然失真,明华章走在朱雀街上,就像在看一部没有声音的闹剧。这时候,一道娇俏温软的声音像深谷夜莺,骤然刺破寂静,传入他耳中。
“状元今日好好看!”
这句话像刺破了一张无形的薄膜,外界的声音潮水般涌入明华章耳朵,他从那些莫可名状的感伤中挣出来,抬头,顺着声音望去。
他看到街畔高楼上站着一个小娘子,她身着粉色上襦,鹅黄长裙,臂弯间的蓝色披帛随风飘舞,清丽的像是碧空下的云。
只不过这朵云不太矜持,正手舞足蹈对着楼下少年郎招手,手里还拿着一个红色香囊,将扔未扔。
半个马身之后,谢济川那股独特的又薄凉又温柔的声音响起:“妹妹也来了,她这是要给谁送香囊?”
苏行止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诧异地抬头看,同样注意到站在二楼迎风招展的明华裳。明华裳顶着三位年轻英俊的进士新贵的目光,嘴角微僵,指尖有些抽搐。
啊这……她只买了两个香囊,想雨露均沾每人扔一个都不行。她是猪脑子吗,刚才买香囊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榜上共有三个她认识的人呢?
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有二香囊杀明华裳。当着大家的面,这可怎么办是好。
明华章和苏行止一个是她假兄长,一个是她真兄长,漏过他们哪一个都不好,可她和谢济川也认识许久,在终南山的时候她还抄过谢济川不少作业,若是将香囊扔给两个兄长,独独没有谢济川的份,那情面上也太难看了。
或许她应该尝试将香囊扔给苏行止和谢济川,等回去后和明华章解释?毕竟他们是自家人,肯定要先周全外人的颜面,等回府关上门后再给二兄单独庆祝?
这似乎确实是一个解决办法,但明华裳看到明华章清凌凌的眼睛,实在不敢当着他的面给别的男郎抛荷包。
江陵见她抬手摆着抛掷的动作,却久久不松手,实在忍不住,问:“你到底想给谁?要不我帮你扔?”
明华裳骂了句江陵这个傻子,然后灵机一动,转身将香囊塞给任遥。任遥正扶在栏杆上看长安街景,猝不及防手里被塞了一团东西,惊讶道:“这是什么?”
明华裳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把香囊拿出来,郑重又深情地望着任遥眼睛,故意高声说道:“任姐姐,恭喜你考中武状元,实在太厉害了!”
明华裳这话说得抑扬顿挫,澎湃激昂,就差喊给楼下的人听了。明华裳默默替自己点了个机智,她只说扔给状元,没说扔给哪个状元,任遥也是武状元,没毛病。
街上拥挤嘈杂,明华裳的声音投入大环境中像朵小水花,毫不惹眼,但在刻意注意的人耳朵里,便十分清晰响亮。
且夸张做作。
谢济川轻笑一声,对明华章说:“你一看她,她就把香囊送给了别人,原来这不是给你的呀?我还以为你们兄妹感情很深呢。”
谢济川挑事挑的非常明显,明华章没理他,收回目光,微微收紧马腹,从楼下打马而过。
虽然这样想很不君子,但她没把绣囊给苏行止,不得不说他松了口气。一个都不给,也胜过当着他的面给别人,他竟已经沦落到这般自欺欺人。
明华章突然加快马速,差点超过苏行止。苏行止视线从楼上收回,若有所思瞥了眼明华章,也加快速度。
高头大马很快从楼前走过,明华裳见游行队伍安安稳稳离开,总算松了口气。江陵靠在栏杆上,费解地上下打量明华裳:“你干什么呀?你给她送荷包做什么?”
明华裳没好气瞪了眼江陵:“任姐姐在一众男子中脱颖而出,力压群雄成为武状元,我心中倾慕,送花聊表心意,你管得着?”
明华裳买香囊时只是顺手,没有多想,现在她才意识到实在太疏忽任遥了。苏行止一个寒门学子考过贵族子弟十分不容易,那任遥一个女子比过一堆男人,不是更不容易吗?
任遥是瞒着平南侯府参加武举的,任老夫人不同意她抛头露面,她的叔叔堂兄翘首盼着她出嫁,然后霸占她的家产,根本不会真心为任遥好。偌大的长安,能为任遥庆祝的,也只剩下他们了。
江陵听到明华裳的话莫名不舒坦,他不甘示弱,呛道:“就一个香囊,几文钱的东西,你也舍得拿出来送人。小二,把街上所有卖花的小贩都叫过来,不拘他们手里有多少花,我都包了,送来包厢。”
店小二一听喜上眉梢,连连夸“郎君豪爽”。任遥一听头都大了,忙道:“买花做什么?这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用,过一天就要凋零,我素来看不上。别浪费钱了,让人看见了笑话。”
“我江陵做事,谁敢笑话?”江陵不管,仍然道,“本来就是应景的玩意,蔫了的话扔了就行,最重要的是今日得给你撑排场。传下去,来酒楼送花的人赏钱十文,说吉祥话的加十文,不限次数,上不封顶。”
任遥忙沉着脸拉江陵,道:“你做什么?今日是文科进士放榜的吉日,你这样张扬,不是故意和人对着干吗?”
“不乐意忍着,我本来就是京城第一纨绔,就是这么不着调。”江陵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扬起下巴道,“他们文科状元有朝廷重视,特意安排了游街,武科状元却无人问津。我偏不信邪,我要让这一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今年武状元是个小娘子,叫任遥,来自平南侯府。”
任遥从小听得最多的字就是忍,他们家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丁了,要忍;未来侯府要交给堂叔,所以堂叔的女儿对她的东西指手画脚,要忍;祖母活不了多久了,未来得靠堂叔家给她撑腰,所以她还要忍。但现在却有人说,他要让一整条街的人都来为她祝贺。
任遥还是本能觉得不安,她认为自己吃苦是应当的,但不配也不当拥有这么多注视:“太招摇了,算了吧,我们自己知道就够了……”
“任姐姐。”明华裳拉住任遥的手,说,“他乐意花这份钱就让他花去,你是中状元的人,今日你最大。我们先吃饭,吃完去逛街、听曲,然后去曲江池游湖,怎么开心怎么来。”
江陵对此深表同意,他和明华裳都是诗词学问一窍不通,谈起吃喝玩乐来却头头是道。两个人商量怎么玩,讨论的不亦乐乎,任遥置身于这种热情中,觉得无所适从,又觉得眼眶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