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夫人隐隐提着的一口气松下去,笑容越发真挚,把明华裳拉近打量。连吴小娘子听到明华裳是明华章的妹妹后也热情多了,一改刚才当她是隐形人的态度,亲近地和她说话。
明华裳被吴小娘子碰到后,差一点本能抽手。她勉力保持着微笑,只听不说,无论问什么都微笑以对,果然没一会,吴小娘子就聊不下去,悻悻放开她的手。
明老夫人见明华裳那个木头样子实在来气,幸而她还有两个聪明的孙女,明妤、明妁看到机会,立刻接话,不动声色将明华裳挤出去。
明妤在心里嘲笑明华裳蠢笨,不懂得和尚书千金、未来嫂子打好关系,殊不知明华裳心里也松了口气,她在老夫人身后当了会隐形人,见没人注意她,悄悄对三夫人说:“三婶,我去更衣。”
三夫人忙着交好尚书夫人呢,闻言只是随意点了点头,连头都没回。明华裳无声脱离队伍,招财跟在她身后,不解地问:“娘子,您怎么出来了?”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轻声谈笑的贵族夫人和武装到头发丝的大家闺秀,每个人都忙着交际。明华裳快步穿过这片熙熙攘攘的名利场,淡淡说:“一群面具人,没一句真话,没意思。”
“啊?”招财诧异,又有些着急,快步追在明华裳身后,“可是娘子,您要说亲了。您本身就没有母亲张罗,又不去认识那些贵夫人,您的亲事可怎么办?”
“我现在是女冠,本身就不用说亲。”明华裳心情似乎格外差,冷冷道了句,“何况,婚姻嫁娶又不是喝水吃饭,不成婚莫非还能死了吗?”
招财惊诧地望着明华裳,往常无论多大的事,明华裳都情绪稳定,甚至能反过来开解她们这些丫鬟,招财跟着明华裳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脾气。
明华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深吸一口气,很快控制好情绪,说:“天气太热了,我被晒得心浮气躁。招财,去车上取一杯冷饮过来,我渴了。”
“啊?”招财脸上复杂,欲言又止,“娘子,这么多官眷在呢,您要喝冷饮?”
“不然呢?”明华裳同样诧异扫了她一眼,目光澄澈无辜,“在宴会上喝水触犯律法吗?”
招财说不出话了,叉手后默默转身。明华裳随意从场中扫过,目光猛地顿住,对招财说:“拿两杯过来。”
把招财支走后,明华裳一身轻松,慢慢朝马球场边缘走去。
马球场外站着一位女子,她身材柔韧纤长,穿着时兴的襦裙,只不过颜色稍显素淡。她远远避开人群,站在马球场边远眺,风掀起她茶白色的裙摆,宛若即将乘风而起。
明华裳只一眼就认出那是苏雨霁。明华裳实在不想回去听祖母和尚书夫人商量明华章的婚事,相比之下,还不如去和真千金聊聊。
今日有兄长的马球赛,苏雨霁一大早就赶来芙蓉园。然而来了之后她却十分失望,这些看着温柔和善,其实比谁都势利眼的官宦夫人……不谈也罢。
苏雨霁独自寻了个偏僻的地方吹风,要不是为了苏行止,她简直想扭头就走。她正出神望着空旷的马球场,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含笑的嗓音:“苏娘子。”
苏雨霁惊讶回头,看到来人诧异又警惕:“怎么是你?”
“是我呀。”明华裳笑着蹦到苏雨霁身边,说,“你也来看马球赛?估计开场还有好一会呢,日头这么毒,我们去旁边荫凉地坐坐吧。”
苏雨霁看着明华裳,心中颇为无语。这些贵族小娘子社交起来都是如此旁若无人吗,她们很熟吗,明华裳就来邀请她?
苏雨霁淡道:“不了,谢谢,我要在这里等我兄长,明娘子的好意恐无福消受。”
明华裳就像听不懂苏雨霁言外之意一样,依然笑吟吟道:“我也要等我阿兄,一起吧。还没有恭喜令兄夺得状元,那日游街,苏状元可真是风采照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明华裳如此主动,苏雨霁也不好冷脸,只好点头道谢:“多谢。阿兄和我说过,明华章和谢济川才是真正才华横溢之人,他能夺冠,多少存了些侥幸。”
“能考赢就是厉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侥幸?”明华裳笑着问,“苏状元会打马球吗?他骑术怎么样,今日能不能卫冕?”
苏雨霁默默望着明华裳,她真的好恐怖,苏雨霁都忍不住怀疑她们的关系了。苏雨霁说:“阿兄骑术尚可,但马球是团体运动,能不能赢,得看队伍。”
“也是。”明华裳点头,说,“虽然苏状元很厉害,但我还是赌我二兄赢。”
苏雨霁无语地望着她:“随你。”
她本来也没指望过明华裳向着他们吧?反正苏行止的为人她清楚,无论如何,在她心里苏行止都是最好的。
经过这番对话,苏雨霁对明华裳稍微熟悉了些。她们在终南山就见过,如今在人满为患的芙蓉园里相遇,算是难得的熟人了。周围人声鼎沸,没人注意她们这边,明华裳突然问:“那日在天香楼,是你故意碰倒晾衣杆的吧?”
苏雨霁淡淡瞥了眼,道:“我没去过天香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时刻隐瞒身份,隐藏行踪,是一位合格的玄枭卫。明华裳点点头,不再追问,轻声道:“多谢。”
苏雨霁依然没理她。这时候招财抱着两杯冷饮过来了,她找了很久,总算在场中找到明华裳,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娘子,您怎么站到这里来了,叫奴婢好找。”
明华裳回头看到招财,笑眯眯招手:“招财,快过来见过苏娘子。”
苏雨霁听到那个名字,微微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招财以为这是某位贵族娘子,依言行礼:“奴婢参见娘子。”
明华裳从招财手中接过冷饮,说:“辛苦你了,招财,你去荫凉地歇着吧,我这里不用跟着。”
招财也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难得来到风景秀丽的芙蓉园,怎么会不想四处看看?她犹豫:“可是娘子……”
“我都多大人了,自己待一会没事的。”明华裳大方道,“去吧,祖母问起来就说我让你走的,不用担心。”
招财不再多言,叉手后欢欣雀跃地跑开了。苏雨霁看着明华裳和丫鬟相处,说实话有些惊讶。
她的祖母就曾在大户人家为侍婢,很明白在那些夫人小姐眼中,丫鬟压根不算人,衷心耿耿、不知疲惫、替主挡灾都是该的。尤其是今日这种重要场合,没有哪位小姐会放丫鬟出去玩。
可是明华裳和丫鬟相处随意自然,不像主仆,更像是……地位平等的朋友。
苏雨霁看着明华裳,目光十分复杂。明华裳将一杯冷饮递给她,说:“过了太久,里面的冰有些化了,你将就着喝。”
苏雨霁没有接,明华裳挑挑眉,了然道:“你怕我下毒?不然你换我这杯?”
苏雨霁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子了。她出身富贵,却养了副随和开朗的性子;传言说她十分疲懒,琴棋书画学了十来年还是一窍不通,可是她却能迅速找出凶手,看完用箱子来计数的卷宗。
苏雨霁心生茫然,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传言中的她和苏雨霁见到的她,哪一个是真的?
明华裳都打算换冰饮了,没想到苏雨霁却伸手接过,并没有检查里面有没有毒,低头抿了一口,问:“我听人说,你是镇国公唯一的千金,从小被父亲捧在掌心,要星星不给月亮,因此被宠成了一个草包,琴棋书画、针黹女红,你都不会。可是你在山上却坚持跑完十圈,为什么呢?”
明华裳见苏雨霁如此爽快,也笑了笑,握着冰饮有些出神道:“可能是因为,琴棋书画、针黹女红不是为我自己学的,而是为了找一个好夫君。既然如此,那我还努力什么呢?一个被包装的礼物努力涂色,好让自己显得更值钱吗?”
苏雨霁挑眉,良久看着她的侧脸。明华裳回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
苏雨霁摇摇头,望向前方,过了一会低声道:“你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