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明华章起身往书案走去,拿起一轴卷宗,示意明华裳过来,“截止现在,共有三起案子,四位受害者。第一案发生在天授六年,也就是五年前,死者是一个女乞丐,死在青山寺附近,被发现时半边身体已经被野狗咬的不像样子。当时已经入冬,官府以为她是冻死后被野狗啃食,所以没在意,随便记了一笔就草草结案。
“四年前,国子监祭酒之女黄采薇带着婢女雨燕去青山寺上香,之后下落不明,国子监祭酒当夜就找了过来,所以她的尸体发现时保存完好,但黄采薇的右腿、婢女的左腿骨头却不见了,官差这才联想到前一年的女乞丐案,也是没有双腿。作案时取小腿胫骨非常罕见,京兆府怀疑是同一个凶手作案,但由于没有目击证人,查案非常不顺利,京兆府紧锣密鼓搜查了几个月也没找到凶手,最后不了了之。”
明华裳接过卷宗,女乞丐的记录几乎是空白的,后面黄采薇的就详细许多。明华裳问:“青山寺是哪儿?”
“就是如今的普渡寺。”明华章说,“四年前闹出杀人案后,青山寺名声大受影响,他们为了香火,就改名普渡寺。”
明华裳慢慢点头,问:“我记得这次的案子,就和普渡寺有关?”
“是。”明华章抽出另一卷卷宗,“这次的死者叫楚君,是平康坊一位青楼女子,在普渡寺通往长安的官道上被发现,双腿膝盖以下被利器斩断。那时正值开城门,许多赶路的人都看到了,和四年前的案子如出一辙,民间便传起连环杀人魔的蜚言。”
明华裳应了声,说:“乞丐,官员内眷,青楼女子,死者身份上没什么联系,唯一的交点就是青山寺。看起来,凶手和青山寺脱不了关系。”
“我也是这样想的,今日看完现场后,我又去普渡寺问话。但普渡寺内僧人足有三十余人,香客更是不知凡几,这三案都没有目击证人,一个个问话的话耗时不说,也很难找出凶手。”
如果能缩小范围就好了,想来,这就是玄枭卫让明华裳加入这桩案件的原因了。
明华裳问:“我剔除鸡骨都要废很多功夫,这几个案件凶手把人腿骨砍断,肯定更费时费力。案发现场是第一现场吗,凶手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挖骨,然后把尸体搬到发现地,还是就在此处剔骨?”
明华章说:“乞丐案没有记载,黄采薇案证词虽然详细,但碍于黄采薇是祭酒之女,仵作不敢验尸,案发现场、尸体情况语焉不详,明日我去找老衙役,说不定能找到四年前的经手人。楚君案我赶到时现场已经被人、车破坏了,没法辨别脚印,但周围土里都是血,最深处血都渗了四寸余。如果尸体是搬过来的,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出血量,我猜测报案现场应当就是分尸现场。”
明华裳慢慢点头,她拿着卷宗看了好半晌,问:“五年前的女乞儿只有这些记录吗?”
“这就是全部了。”明华章说道,“她无家可归,没有父母亲人为她伸冤,又是第一起案子,京兆府没意识到这是杀人案,按意外死亡随便记了一笔,就把尸体处理了。”
明华裳叹了一声,非常遗憾:“连环杀人案里头几起才是最重要的,可惜了,什么都没留下。”
明华章看着她灯下细瓷一般的侧脸,寻常琴棋书画学一炷香就累的人,如今在灯下翻来覆去读卷宗,毫无不耐烦的意思。
明华章心柔软起来,问:“大晚上看这些,不害怕吗?”
“如果我怕,更应该早点把凶手抓起来。”明华裳头也不抬,逐字逐句推敲案卷中嫌疑人的证词,说,“时隔四年再次犯案,我有预感,凶手不会停手,接下来还会再犯案。早点把他找出来,让大家都能安安心心出门,才是解决害怕之道。”
窗外秋风萧索,窗内灯火如舟,摇摇晃晃照映着书案。案上堆满了卷宗,明华裳顺着一卷看,不留意碰到一双玉凉的手。明华裳抬头,看到明华章也正在看这卷案宗,两人不知不觉挨得极近。
明华章没在意几乎靠在他身上的明华裳,问:“能画出凶手画像吗?”
明华裳唬了一跳,连忙道:“没见过现场,我可不敢仅凭纸上记录就断言凶手是什么人。就算我敢说,二兄你敢信吗?”
“那你还需要什么?”
不同于明华裳,明华章依然坐得笔直,从侧面看凛然如竹,色清如玉。她印象中的二兄一直是个骄傲、自律、清冷,不怎么搭理人的高冷少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褪去傲气,变得情绪稳定,行事从容,无论遇到什么都冷静镇定,只问如何解决,不问任务有多难、多不公平。
他越来越可靠,越来越像一个“兄长”了。
明华裳这样想着,便靠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睛说:“至少要看到案发现场,越还原越好,以及死者尸体状态,被发现时有哪些伤、如何摆布,有五年前遇害乞丐的最好。还有受害人的性格、家庭、行程……”
明华章想了想,说:“我去找四五年前经手的仵作、衙役,让他们把现场情况摆出来,找机会带你去看。至于最后一条,乞丐居无定所,未必能问到;黄祭酒在朝中门生遍地,家里规矩特别大,恐怕不会配合问话,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的工作我来做,你只管准备问题就好;楚君的情况最好查,我明日就派人去平康坊打听。”
明华章说完,奇怪问:“你给凶手画像,为什么要问死者的性格?”
“死的这些人家境、身份天差地别,互相之间也不认识,可见凶手杀人不是为了财、情、仇,而是出于某种心理需求。既然如此,找出被害人的特征,就能挖出凶手想要满足什么幻想,到了这一步,离找到他就不远了。”明华裳说完,问,“二兄,这些事琐碎又耗力,你就不怕最后我没画出来,白白耽误你时间吗?”
明华章轻轻笑了,说:“决定是我做的,如果最后没找到凶手,那也是我决策失误,和你没关系。你只需顺从你的本心就好。”
明华裳心里更过意不去了,她睁开眼,郑重其事道:“二兄,我一定帮你找到他。”
明华章垂眸,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眼波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他扶着她的后脑勺坐好,说:“困了就回去睡吧,有新证据后我提醒你。”
明华裳看着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卷宗,知道明华章打算把这些看完。这么多东西,岂不是要看到半夜?明华裳说:“我陪你。”
明华章淡淡瞥了她一眼,道:“我要是看到子时,你莫非子时离开吗?传到父亲、祖母耳朵里,我可无法交待。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安心回去睡吧。”
明华裳还是不肯走,明华章不再和她商量,揽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往屋外走去。明华裳双脚离地吓了一跳,忙道:“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明华章不管,将她抱到堂屋,放在桌案上,兜头盖脸给她围披风。明华裳挣扎不动,气咻咻道:“你都抓疼我头发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明华章见状让开,明华裳从案上跳下来,扯了扯身上披风,道:“恩将仇报,我好心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
明华章已经提好灯,闻言瞥了她一眼,道:“我怎么对你了?”
明华裳看到他的眼神,冷静明澈又直白,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索性把她抱回房的悍勇无畏。明华裳怂了,揪着披风带子,弱小又谄媚地摇头:“没事,我就是随便说说。”
明华章又望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推门送她回院。路上两人莫名沉默,秋风从他们身边卷过,落木呜呜咽咽,萧声四起。明华章停在院门前,将灯放到明华裳手中,说:“回去吧,别想了,早点睡觉。”
明华裳嗯了声,道了句“二兄你也早点睡”,然后就小心翼翼合门。门缝闭合前,她看到明华章黑亮平静的眼睛,她确信刚才有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抱她出门,在长辈面前捅开此事。
可是,为什么呢?明华裳靠预知梦才知道自己是假千金,她很确定没有和任何人提过此事,在明华章心里,他们应当是兄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89章 遗孤
明华裳在木门后站了许久,直到夜风吹得她打冷战,她才搓搓手,朝堂屋走去。
她莫名觉得明华章是期待捅穿窗户纸的,有一瞬间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后来理智阻止了他。可是在明华章看来他们应当是亲兄妹,兄妹过从甚密被长辈发现,除了让两人一个娶妻一个远嫁,还能有什么好处?
他在期待什么?难道他早就知道明华裳是假的,不是他亲妹妹?
这个认知震得她头晕目眩,脚步发飘,直到明华裳躺到床上,脑子依然是懵的。
如果明华章知道的话,那镇国公知不知道呢?明华裳想到预知梦中,仅因为苏雨霁一面之词就引得父亲态度大变,疾言厉色要赶她出门的场景,突然不寒而栗。
她究竟是谁?她,苏雨霁,明华章,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