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的笔尖顿住,一滴墨掉在纸上,正好落在眼睛处,整张画都废了。明华裳却没心思关注画,忙问:“是谁?”
“普渡寺的一个和尚,听说是江洋大盗冒充的,在长安脚下藏了足足五年!京兆府派人去庆州问,带回了通缉令,这才知道!”
“和尚?”明华裳皱眉,“是净慧吗?”
招财惊讶地瞪大眼睛:“好像是。娘子,你怎么知道的?”
竟然真是他,凶手这么容易就落网了?明华裳都产生些许恍惚,忙问:“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死了。”招财拍拍胸口,长松了一口气,道,“幸好凶手死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过两天还有上元灯会,我原本还担心若是抓不到凶手,今年没法看灯呢。现在好了,出门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明华裳眉头拧得更紧,凶手竟然已经死了?
明华裳问:“在什么地方发现的?他怎么就死了?”
“不知道啊。好像是他怕自己杀人被发现,偷了佛宝潜逃,走山路时不小心掉下去摔死了。”
明华裳心里一咯噔,问:“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听到他承认罪行?”
招财不明所以眨眼,道:“娘子,他杀了这么多人,就算逮到他肯定也会判斩首,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再说,他如果不是凶手,那他跑什么?”
明华裳沉着脸不说话。她凝眉思索了一会,问:“他是凶手的消息是从哪里放出来的?”
“官府呀。”招财觉得今日娘子怎么总问废话,“陛下要求年前结案,没想到京兆府提前一个月就找出来了,现在长安百姓都夸京兆府呢!二郎君是这次案件的经手人,虽说现在案子被京兆尹接手了,但等论功行赏时,京兆尹肯定不会忘了二郎君的!”
明华裳杏眼圆瞪,都不知道该震惊哪一点了:“现在案子不归二兄管了?”
招财点头,她觑着明华裳的脸色,安慰道:“娘子,官场都是这样,新人做事,长官领功,历来如此。放心,朝中大人们都有眼睛的,京兆尹肯定会记得二郎君的功劳。”
明华裳咬着唇,突然把笔扔下,提着裙子就往外跑。招财吃了一惊,忙追出去:“二娘子,您去哪里?二郎君现在在京兆府,还没回来呢!”
光德坊,京兆府。
京兆府众官吏齐聚一堂,京兆尹坐在最上首,清了清嗓子,说:“这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一案,凶手终于找到了。我今日已经禀报刑部,刑部尚书很重视,过几日会有刑部官员过来纠察,可能御史台的人也会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都知道吗?”
明华章坐在京兆尹下手,听到这话不由挑眉。凶手找到了?甚至已经禀报刑部了?
京兆尹挥手,让人将庆州传回来的通缉令传给众人。明华章是除京兆尹外第二大的官员,这份通缉令自然先传到他手里。
明华章低头看画像,这张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变得泛黄酥脆,墨迹也褪色很多。但依然可以看出,上面的人满脸横肉、阴沉凶狠,如果剔去他的络腮胡子,皮肤白一点,脸型瘦一点,不正是长安之人所熟知的净慧和尚吗?
明华章看向通缉令旁边,上面写着“天授五年官银劫案头目,岑虎”。
京兆尹适时说道:“昨日去庆州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带回了通缉令和庆州刺史的书信。净慧果然是假的,他实际上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岑虎,他床下那块官银就是证据。庆州刺史在信中说,岑虎此人杀人如麻,逞凶斗恶,在庆州当土匪期间便经常劫掠妇人。六年前他们竟胆大包天抢劫贡银,激怒官府,庆州刺史派兵围山剿匪,岑虎等人兵败逃窜,庆州刺史通缉许久都没有找到他,没想到他竟假冒和尚,更多资源在企我鸟群夭屋儿耳七五耳爸一在长安招摇过市。这样看,岑虎手上的命案远不止长安这几个少女,真正的净慧和尚说不定也遭了他的毒手。”
原来昨日明华章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只不过京兆尹官高一级,提前一步截获,等打点好一切后才向众人公布结果。这样一来,找出岑虎的功劳自然也归京兆尹了。
大殿中众人悄悄望向明华章,明华章凛然正坐,身姿如竹,认真盯着通缉画像,似乎并不在意功劳被抢。
京兆府众人暗暗叹少尹好涵养,当面抢功他都掌得住。其实这是京兆府众人误会明华章了,明华章没反应,并非气量好,而是在想其他的事情。
去庆州问话的人是明华章派的,庆州的书信也是直接交给京兆尹,中间没有第三方插手,假净慧的身份坐实,似乎没什么怀疑余地。可是,明华章总觉得不对劲。
为何他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窥视他们,京兆府查出岑虎身份,真的是他们自己查出来的吗?
京兆尹念完庆州刺史的信,春风得意,神气非凡,说:“有庆州刺史佐证,此案已真相大白。六年前岑虎因抢劫官银被通缉,他在路上遇到了净慧师父,不知用何手段杀了净慧,顶替净慧的身份,五年前窝藏到长安南郊普渡寺,当时普渡寺还叫青山寺。他来到长安的时间和第一起命案发生的时间相符,之后发生的命案,全都和他有关。
“本官猜测,定是他被官府剿灭,对官府心生怨恨,所以故意残杀官员之女。四年前,黄祭酒之女黄采薇常来普渡寺上香,他借助身份便利,将黄娘子引到僻静处后杀害,并用残忍手段抛尸挖骨。今年十月初十,平康坊女子楚君去普渡寺听法会,结束后他将楚君引走杀害,抛尸在不远处的官道上。
“最铁的证据当属程娘子之死,十月二十二普渡寺去清禅寺讲经,所有人都待在一起,唯独他不在。肯定是他想偷佛宝,故意留下看门,等得手后进城杀了程思月,并抛尸在城门附近。但今年不同以往,京兆府的调查十分紧密,他害怕暴露,便重操旧业,在十一月十九日偷窃佛宝逃跑。普渡寺的和尚说是十九日申时发现假净慧不见的,按照脚程,他走到关隘一带大概是酉时,那时正值太阳落山,光线昏暗,他着急逃跑,不慎踩滑落崖,当场摔了个粉身碎骨。这一点有仵作证明,仵作在假净慧,也就是岑虎身上发现了身份文牒、钱财和被摔碎的骨笛,和普渡寺的说法相符。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定案了。”
众人听着频频点头,所有解释合情合理,因果和时间线都对得上。不得不说京兆尹是有些官运在身上的,四年前没抓到凶手,京兆府多少官员因此被问罪,这些年来走马观花一般换了那么多人,等京兆尹刚升任主管,案子便破了,而且凶手是六年前庆州刺史没抓到的逃犯。有这样的政绩在手,日后何愁不能高升?
京兆府众衙役又是感叹又是羡慕,纷纷恭维京兆尹明察秋毫,断案如神。京兆尹拈着胡须,得意微笑,在满堂喝彩中,唯独一人不言不语,格格不入。
明华章仔细看完庆州刺史的信件,突兀地打断殿内的喝彩声:“既然十月二十二那日岑虎想偷佛宝,为什么又会离开普渡寺,进城杀人呢?”
殿内恭喜的声音一滞,大家都齐齐看向明华章。明华章顶着众多打量,还是那副清冷自持、从容不迫的样子,问:“他既然为财,得手后应当先找地方藏好,为何要横生枝节?如果他是蓄意谋杀官员之女,那他怎么能未卜先知,知道那日程思月会去国子监,并独自一人去东市?”
所有人都被问住了,京兆尹想了想,肯定道:“定是他偷到佛宝后,想来城内销赃,只不过没找到买家,他恼羞成怒,正好在东市撞到了程娘子,他认出程娘子身份,就心生恶意,杀人泄愤。”
明华章挑眉问:“这些经过是怎么知道的?”
“稍加推断便可得知。”京兆尹肃着脸,官威浩荡道,“他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早前就有劫掠妇人的前科,只有他干得出这么残忍的事。再说如果不是他,那他跑什么呢?”
“他有前科,不代表之后会杀人;他曾做过残忍的事,不能推断出现人命案后,凶手就是他;他在山路上摔死,不能证明当时没有第三人在场。他可能是凶手,但也可能是受害人。”明华章咬字清晰,语气坚定,一连串话像银珠落玉盘,清正冷峻,威严不可逼视。他说完后意识到自己太咄咄逼人了,微垂下眼睛,拱手道:“下官觉得还不能确定凶手是岑虎,望京兆尹三思。”
明华章一身绯红长袍,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哪怕是行礼的动作,由他做来坚韧挺拔,色清尘不染,寒雪萦松竹,恩威与艳色并存,凛然不可侵犯。
他像冰雪消融时从山上吹来的风,哪怕在人间已是桃李满园芳菲喧闹,他依然带着清醒和严厉,时刻提醒众生冬日并未远去。就如此刻,所有人都在欢欣破案了,唯独他不留情面说着扫兴话。
周围静了静,京兆尹拉下脸,不悦道:“明少尹,陛下和百姓还等着结果呢,你勿要在此扰乱军心。”
“并非我打击士气,而是此案还疑点重重。”明华章不依不饶道,“岑虎目的既然是佛宝,十月二十二日为何要进城杀人?退一步讲,就算真的是他,那他在哪里杀人,如何引诱程思月离开,街上那么多人,为什么没人发现?”
这么多问题,把所有人都问哑了。有人耸耸肩,不在意道:“他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肯定有办法。”
“那到底是什么办法?”明华章丝毫不管人情面子,咄咄逼人道,“我们奉命彻查连环杀人案,若是为了尽快定案,随便找人顶罪,若日后凶手再在城中杀人,我们如何对百姓交代,如何对受害人的父母亲人交代?”
四下死一般的寂静,无人接话。明烛高堂上,京兆尹缓缓开口:“明少尹,我知道你为这个案子出力不少,但是,破案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你不能因为不如你的意,就揪着细枝末节胡搅蛮缠。此案我已禀告刑部,具体如何,交由刑部诸公定夺吧。”
京兆尹起身,拂袖而去:“散会。”
京兆尹头也不回走了,留下殿中众人面面相觑。许多人悄悄看向明华章,未曾说话,各自拉着相熟的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