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官顶着严寒劲风在官道上疾驰时,此刻太极宫内,暗香浮动,暖如春日。皇帝正在看各州刺史的请安折子,忽然一双手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娇声道:“圣人,你猜我是谁?”
皇帝哈哈大笑:“安乐,别闹了。”
安乐公主被猜出来,她努了努嘴,却并没有放下手,撒娇道:“我不管,反正算我赢了,你要给我礼物。”
对于千娇百宠的小女儿,皇帝自然从不吝啬封赏,他大方道:“自然,你想要什么,随便提。”
安乐公主露出得逞的笑容,依然佯装天真,撒娇道:“我还没想好嘛。你先在这张白纸上盖玉玺,我回去慢慢想。”
涉及帝玺,皇帝的神情郑重起来。他不再陪女儿玩闹,轻轻一推就拨开了安乐公主的手。他低头,看到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折子。
并不是安乐所说的白纸,上面写了字,并且是废黜太子,改立安乐公主为太女,堪称大逆不道的字。
安乐公主见没骗到皇帝在折子上盖玉玺,也不装了,抱着皇帝的胳膊撒娇:“阿父,我想当太女,凭什么李重俊那个庶子当得,我就当不得?你废了他,由我来做太女好了,我以后肯定会好好孝顺你和阿娘的。”
皇帝叹气,拿最宠爱的小女儿实在没办法:“裹儿,换件其他的赏赐。除了此事,你要什么朕都能应允。”
安乐公主见磨不下来,只能不情不愿道:“好吧。那我要立我的门客做宰相。”
皇帝听到安乐张口就要干涉三品大员的册立,心生犹豫。但他刚才拒绝了女儿的要求,安乐公主一耷拉脸,皇帝就不忍心了,忙道:“好好好,都由你。你想推荐门客做官,就好好栽培人才,莫要和那群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了。”
皇帝口中不三不四的人,自然是指安乐公主的面首们。安乐公主撇撇嘴,并不放在心上,随口敷衍:“我知道了。”
皇帝和安乐公主闲话许久,这时殿外匆匆跑来一个太监,面色十分仓皇:“圣人,有急报。”
皇帝见状,就打发安乐公主下去。安乐公主很不忿皇帝支开她,她是未来的太女,有什么急事她听不得?她走出大殿,越想越生气,脚步一转往韦皇后的宫殿走去。
窗外寒风呼啸,烛光剧烈地晃动了一阵。李重俊听着太监的禀报,手指紧紧掐入凭轼中。
等传信太监出去后,幕僚肃容朝李重俊拱了拱手,道:“太子殿下,韦后和安乐公主已生废您之心,今日她们骗圣人不成,改日定会再生诡计。如今多事之秋,皇后和梁王相从甚密,太上皇在这个关头驾崩,武家势力将悉数落入梁王手中。您若是再不行动,等皇后和梁王联手,您就是下一个章怀太子啊。”
李重俊如何不懂呢?他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说不出的焦灼:“可是,阿父和我不亲厚,一昧偏宠安乐,皇后大肆拉拢梁王,朝中一半人都是梁王的人手。仅凭我一人,如何与他们争?”
幕僚凑近,伸手比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压低声音道:“殿下,先下手为强。太上皇已逝,梁王再无靠山,只要杀了他们父子,梁王府和安乐公主的势力就树倒猢狲散了。到时,还有谁能再威胁您的太子之位?”
第176章 兵变
太上皇病情加重得十分突兀,不光宫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太上皇自己的计划也被打乱了。
李华章拿到玄枭卫的虎符后,赶紧安排太上皇的后事。他知道太上皇病逝的消息瞒不住,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韩颉耳朵里。韩颉远在益州,突然接到太上皇的死讯,定会怀疑太上皇遭遇不测,李华章得赶快去益州,告诉韩颉太上皇的遗命,以免韩颉兴兵造反,酿成大祸。
但太上皇死时,唯有李华章、明华裳在身边,太极宫的特使很快就赶到上阳宫,话里话外试探太上皇死前说了什么。李华章隐去玄枭卫的那一段,剩下的都如实相告,奈何钦差太监将信将疑,随后太平公主、相王的人都来了,李华章疲于应付这些人,干着急却腾不出身去解决韩颉。
等李华章扶太上皇灵柩回到长安,正式将则天大圣皇帝的丧仪交接给礼部后,已经到了十二月。李华章再也等不下去了,回到长安当天就以守孝之名避居雍王府,谢绝一切访客,实则和明华裳轻装从简,悄悄潜出长安,奔赴益州。
这段时间李华章要应付皇室的人,分身乏术,明华裳就代他掌管玄铁虎符。她一边接手长安、洛阳两都玄枭卫的据点,陆续将关键位置换成自己人,另一边也关注着益州的消息。
然而正如她所料,她给益州发去多份文函,要求益州各据点如实上报状况,俱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明华裳很快就放弃了。看来如今整个益州都在韩颉的掌控下,除非他们亲自去一趟,否则,是无法和益州据点联络上的。
李华章将太上皇的丧事安顿好后,明华裳也清点好了人手和行装,只待李华章回府就能出发。他们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明华裳怕长安出什么事,临行前,她还给明雨霁、谢济川、江陵、任遥送去口信,委婉地嘱咐他们临近年关,女皇病逝,加之元日藩属国来朝,会有许多异国使者入京,这种关头治安易出岔子,让他们小心行事,多注意两京动向。
等将一切都安顿好后,明华裳扣上兜帽,和李华章伪装成商队,趁着天色将昏,无声无息离开长安。
等走出雍州地界后,两人这才撤去伪装,一路快马加鞭赶向益州。
益州四周多山,易守难攻,腹地却是平原,盛产粮食、锦缎和盐铁,坐拥众多人口,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太上皇将这里作为东山再起的据点,十分明智。然而对于李华章和明华裳这两个“招安”的外人来说,益州无疑是块难啃的骨头。
雪从苍穹飘落,落到地上就成了水,四周百姓已经习惯了这种阴冷,路上行人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丝毫没有被雨天影响做生意的热情。店小二远远看到一对璧人从雨中走近,忙迎出去:“郎君娘子,你们回来了!娘子这匹锦买得好,花样素雅大方,真适合娘子呢。”
店小二说着要替客人撑伞,那位穿着霁青色圆领袍的郎君对他道了声“多谢”,却并不把伞给他,而是换了只手执伞,侧身扶着身旁穿湖蓝披风的娘子上台阶,低声提醒道:“小心地滑。”
店小二搓了搓手,有些多余,幸而那位娘子没有让他的话落在地上,笑着道:“多谢店家给我们推荐布庄,蜀绣果然精妙,若非下雨了,我还不舍得回呢。”
这位娘子看着年岁不大,笑起来眉眼弯弯,声如银铃,蜀地连日阴沉的天仿佛都因此放晴了。店小二也笑起来,道:“客官喜欢就好。郎君、娘子是新婚吗?李锦庄的石榴花纹最出名,多子多福,正适合二位客官呢。”
明华裳有些尴尬,虽说她和李华章成婚也算有一段时间了,但听到别人祝他们多子多福,她还是没法淡然。李华章对此倒没什么反应,他对着店小二颔首,一如和人讨论学问般光风霁月,从容不迫,道:“谢店家吉言。内人被雨淋湿了头发,有劳店家烧些热水送到客房。”
店小二忙不迭应下,殷勤地送他们上楼。等关上房门后,明华裳解下被打湿的披风,无语道:“你乱说什么,我们又不是真来看蜀绣的,你买这些做什么?”
他们此行伪装成一队来益州购置蜀锦的商人,明华裳借着采购的名义在街上明察暗访,并没打算真的买,但李华章听锦缎庄的人介绍过后却突发奇想,执意买下了一匹锦缎,还正是李锦庄声名在外的石榴纹。
因为还在给太上皇守孝,李华章挑了匹低调的堇青色锦,然而哪怕如此,上面饱满丰硕的石榴子也够彰显寓意了。明华裳一路尴尬得不行,李华章这个罪魁祸首却气定神闲地给手炉里添了炭,放到明华裳手里,不慌不忙拉着明华裳坐下:“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明华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们连韩颉的影子都没摸到,还想着回去呢?”
长安总部有各分舵地图,他们知道益州哪些地方是玄枭卫据点,包括他们今日去逛的锦市,附近就有玄枭卫联络点。
但知道地方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各联络据点明面上都在开门做生意,他们空知道位置,不知内部人手和运行方式,并不能从根本上动摇韩颉的地位。
李华章对此却很淡定,他仔细为明华裳暖手,说:“韩颉不是蠢货,我们这几日扮做客人踩点,我们把地形摸得差不多了,想必韩颉也知道我们来了。躲猫猫的游戏再玩就没意思了,接下来不如撕破窗户纸,邀韩颉出来聊一聊。”
李华章对捅破窗户纸总是如此热衷,明华裳默默挑了下眉,道:“你就这么相信韩颉?”
“当然不信。”李华章说,“所以你先带着虎符和人手出城,如果明日酉时我还没出来,那就说明韩颉已生二心,你带着人赶紧回雍州,调兵围剿益州。”
明华裳的脸色沉下来:“那你呢?”
“我得去见他。”李华章目带歉意,却十分坚定地对明华裳说道,“以我对韩颉的了解,他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但我得防着最坏情况。如果他不相信太上皇遗诏,甚至对大唐起了反心,我决不能让你和玄枭卫虎符落在他手里。但如果,他只是不知道太上皇最后改变了心意,一心为太上皇复仇,我们也不能冤枉忠臣。”
明华裳问:“你觉得他是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