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章嗯了声,未曾说话,但明华裳和他相处那么久,愣是从他浅淡的一声“嗯”中听出了背后的意思。
他是说帷幔上并没有破洞,窗户也没有损坏,那就意味着,对方是站在屋里,朝封老太爷床头射了一箭。
这么近的距离,完全可以射死封老太爷,但对方只是留了一封信。这个盗贼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同寻常。
明华裳想到了便问:“封老,敢问此贼信中的失传至宝是何物?”
封老太爷叹了口气,扶着拐杖说:“老朽仰慕雍王德行,便不拿那些虚话糊弄二位,直说了罢。早年老朽游历时,无意觅得一珠宝,卖主说此为随侯之珠。后来楚国伐随,随侯珠落入楚国,楚国又被秦灭亡,随侯珠和楚国公主一起进献给秦王,秦亡后,随侯珠便不见下落。老朽本以为此物只是传闻,没想到竟看到了真品。老朽不忍如此珍宝流落在外,便高价将其买下,藏于家中。老朽从未和人提过此物,哪怕两个儿子都不知晓,却不知如何被外人听去,还借此来威逼利诱。”
明华裳听到“随珠”,颇为惊讶:“可是与和氏璧并称随珠和璧的随侯珠?”
封老太爷点头:“正是。”
明华裳发出惊叹,封老太爷见状,对宝珠说道:“宝珠,把随珠拿出来,请雍王妃过目。”
明华裳忙说不用,然而宝珠已应了一声走了。没过多久,宝珠捧着一个檀木盒回来,屈膝捧在明华裳面前:“雍王妃,请。”
说着,她打开木盒,明华裳都来不及拒绝就看到了里面的明珠。
珠盈径寸,纯白,在檀木中散发着明月般的光辉,难怪古书说“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明华裳叹为观止,但谨记瓜田李下,再喜欢也没有拿起来看,免得以后出了什么问题赖她。她示意宝珠将木盒收起,由衷赞道:“果真极美,怪不得古人称其为明月珠。”
封老太爷看到明华裳喜欢,立即说道:“雍王妃喜欢,乃是封家的福分,若雍王妃不嫌,老朽愿将此珠献予雍王妃。”
明华裳本是无心之言,女人看到珠宝总没有讨厌的,这颗夜明珠确实漂亮,她就大大方方称赞,谁能想到封老太爷竟然要送给她。明华裳吓了一跳,连忙推辞:“此乃封家爱物,我怎可横刀夺爱?我对珠宝首饰只是泛泛,并不了解,封老不可,莫辱没了珍宝。”
明华裳是发自真心不想要,珠宝再美也是外物,人赋予它们价值,它们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若是没有人,那不过是一堆石头。明华裳对金银珠宝向来随缘,有固然好,没有也不强求,随珠这么大的名气,连失踪多年的神偷都念念不忘,明华裳可不敢要。
奈何封老太爷看了却认定她是客气,一定要送给她。明华裳坚决不要,在背后用力拽李华章的袖子。李华章感受到她的求助之意,适时说道:“封老,我与夫人来是为了抓盗贼,并非为了外物。夫人喜欢自然,无意外在,望封老将随珠收好,莫要为难我们了。若您执意相送,我们只能告辞了。”
李华章语气浅淡但坚定,说到告辞掷地有声,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封老太爷见明华裳是真的不想收,这才遗憾道:“王妃高义,是老朽冒昧了。老朽自从收到奸贼的信后,惶惶不安,连神志都不清醒了,得罪之处,望雍王、王妃莫怪。”
明华裳笑了笑,自然道无妨,封老太爷客套了两句,说:“不瞒王爷王妃,老朽收到信后就加强了防卫,已将府里所有家丁都调到主院周围,定要让此贼有来无回。但贼子昨夜能悄无声息潜入我的寝室,保不齐还有什么神通,随珠价值不菲,老朽大半身家都压在上面,实在不敢让它冒险呐。还望雍王、王妃施以援手,助老朽捉拿贼子,保全家产。”
说着封老太爷颤颤巍巍下拜,李华章忙扶住对方,正容说:“封老放心,我们今日来就是为了解决贼子,还商州安宁。不知封老对随珠有何安排?”
封老太爷见李华章愿意插手此事,再次高声道谢,说:“多谢雍王、雍王妃仗义援手,老朽感激不尽。老朽粗粗想了几道应对之策,府内有一摘星楼,共三层,唯有一口可出入,三楼更是毫无遮挡,就算一只鸟飞过都明明白白。老朽想借摘星楼之势守宝,将随珠藏于三楼,并命人把守出口,便是只苍蝇来了都插翅难飞。这只是老朽陋见,不足之处,望雍王不吝赐教。”
李华章沉吟:“听起来可行,但随珠如此小巧,完全可以藏在身上,若盗贼混入换班队伍中,巡逻人越多,越容易被钻空子。”
“老朽知道,所以老朽还有一妙计。”封老太爷示意宝珠拿东西,宝珠叫进来几个小厮,三四个人合力才呲牙咧嘴搬出一座玄铁匣子,宝珠当着众人的面将檀木盒放入铁匣中,然后将铁匣锁上。封老太爷说道:“这是我为了藏宝特意定制的机关箱,只有按正确顺序转动下面十个齿轮才能打开,不然机关箱就会射出毒针。这个箱子由精铁打造,十分沉重,三个成年男子才能抱动,若将此箱搬到摘星楼三楼,再在出口处布下天罗地网,莫说盗贼,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也无计可施。”
李华章听完,说:“既然封老已有决断,我自无异议。不过,封老可确定随侯珠无恙?”
封老太爷听着这话紧张起来:“雍王此言何意?”
李华章如实说:“昨夜贼子潜入寝室射箭留信,却未对封老做什么,我原先以为他是哗众取宠,现在想想,也有可能他并不知随珠藏在何处,所以故意留下一封信,诈封老将东西拿出来。”
封老太爷一听顿生紧张:“老朽并未想这么长远,一看到信就立刻让人去拿随珠,莫非,正中了贼子奸计?”
李华章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多思也无益。封老,您取随珠后,可有人经手?”
封老太爷沉沉说道:“唯有老朽和心腹。雍王放心,老朽一早就查过,随珠是真的,并未被人调换。”
“那就好。”李华章说,“随珠现在已被封入机关箱中,贼人若想盗宝,要么向知情人骗密码,要么将机关箱直接搬走,您小心防备这两条,就能预防盗贼。若府上人手不够,我可以从刺史府调人过来,封老有需要尽管开口。”
封老太爷听到大喜过望,颤巍巍道谢:“多谢雍王,老朽感激不尽。”
明华裳冷眼注视着这一切,眸光一转,扫到旁边的封家人。二郎君封铻还算平静,但大郎封锟的眼睛紧紧黏在机关上,仿佛恨不得穿过铁片,将宝物掏出来。
明华裳心里轻轻啧了声,看样子,封二郎知不知道密码不好说,但封大郎肯定是不知道的。封锟身为长子,竟然还不如老太爷身边的丫鬟。
看宝珠熟稔随意的样子,显然她早就知道随珠的存在,并且是除封老太爷外,另一个掌握机关密码的人。
李华章和封老太爷商量官兵巡逻安排,不知不觉间到了午饭时分。封老太爷盛情邀请李华章、明华裳留下用饭,从府衙调人过来也需要时间,李华章见封老太爷执意,就没有推辞。
封家早就准备好筵席,封家的女眷在宴会厅等着,明华裳才靠近,她们就忙不迭迎出来:“给雍王妃请安。早就听闻雍王妃年轻貌美,今日才有缘见到王妃真容,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明华裳笑着寒暄。她记得封老太爷妻子已故,并未续娶,女儿们俱已嫁人,现在并不在家里,为首的两个女子看打扮不像妾室侍女,那就是封老太爷的儿媳妇,封锟、封铻的妻子封大太太、封二太太了。
寒暄过后,宾主落座。女客和男客分席,李华章那边不知道,但女宾的席面设在一个凉亭中,四周小桥流水,草木垂落,残雪薄薄覆在树枝上,宛如仙境,而亭子四角放了火盆,烤得亭内温暖如春。
菜肴一道道端上来,明华裳不知道他们厨房设在哪里,但在十二月的天气里穿过一个花园,上桌时菜还是热气腾腾的,明华裳忍不住感叹封家会享受。封二太太端详着明华裳的脸色,说:“我们小门小户,不及世家大族的排场,听闻王妃出自长安镇国公府,应当看不上我们这寒酸席面吧。”
“哪里。”明华裳道,“封府管着这么多人还能井井有条,我看着极为佩服。娘子掌家有方,改日,我还想和娘子讨教一二。”
封二太太听着笑了,缓缓扇动团扇,推辞道:“王妃谬赞,妾身出身乡野,哪比得上王妃门第高贵,论掌管中馈自不敢和长安贵人比,不过出些辛苦力罢了。”
明华裳笑着应和,余光注意到封大太太翻了个白眼。明华裳暗暗将这些官司记在心里,听二太太的话音,封府内院管事权也掌握在二房手中,看来不止封二郎受老太爷重用,连女眷里,也是二太太当家。
封老太爷这心偏的委实彻底。
这是别人的家务事,明华裳是来抓贼的,别的事她只当听不懂看不到,一概不理。明华裳和不认识的人同桌,实在没什么胃口,随便扒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封二太太见状,让侍女奉来漱口茶,问:“王妃,可是菜不合胃口?”
“没有。”明华裳昧着良心道,“我本身胃口就小,吃不了许多。”
封二太太了然,道:“是妾身冒昧了。王妃千金之躯,却因为贼子的事,不辞严寒来封家帮忙,妾身实在感激。真是希望郎君和公爹早些将贼人抓住,省得人来人往的,闹得人不得安生。”
明华裳见状道:“娘子放心,一会雍王会从府衙调兵来,这么多人守着封府,谅那贼子也翻不出花来。”
“那就好。”封二太太骂道,“也不知是哪来的贼子,如此猖狂,竟敢将主意打到封家头上,还放话三日后来盗宝。若抓住此贼,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封大太太扯了扯嘴角,嗤道:“恐怕是福是祸,犹未可知。我听说那珠子上有诅咒,谁沾谁死,也不知道公爹为什么要将它当个宝,藏着掖着不让我们知道。要我说,被盗贼偷走,省得留在封家祸害全府,也是好事。”
封二太太刮了封大太太一眼,嘴角微抿,显然已不高兴了。明华裳只当看不出她们妯娌间的龌龊,好奇问:“随侯珠上有诅咒?这是怎么个说法?”
封大太太名为长媳却管不了钱,早就积了一肚子不满,今日盗贼下战帖的事闹开后她才知道,原来公爹还藏了一枚价值连城的珠宝,却不告诉长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