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遥自出宫后一直紧绷着的心渐渐放松下来,任老夫人问她发生了什么,任遥便将韦后对她说的话原封道来。任老夫人听后怒目而视,道:“做得好。我们任家枪遇强则强,宁折不弯,学得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之道,绝不会将枪尖对准功臣。若你敢对雍王不利,我才要将你逐出族谱。不就是得罪了太后,有什么了不得,我老婆子还走得动道,一起去剑门关戍边,我还觉得畅快呢。任遥,你记住,只要人活着,没什么坎过不去;只要行得端做得正,任家枪永远不倒。”
任遥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垂首下拜:“祖母,孙女不孝,连累您了。”
任老夫人看着伏在自己身边的孙女,她还像小时那样,做错了事自己硬扛着,无论怎么都不和家里人说,唯独在任老夫人身边会忍不住哭鼻子,一眨眼,任遥都长这么大了,成了独当一面的女将军,比任老夫人预料的还要好。任老夫人露出笑意,轻轻抚过任遥头顶,道:“遥儿,就像我以前和你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世上的事啊,都说不准。我早就觉得事先皇一家非长久之道,现在韦后清算你,总好过韦后的政敌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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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侯府一家被流放剑门关的消息传出来后,震惊长安。江陵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去找任遥,但是平南侯府已被朝廷查封,闭门谢客。他见不到任遥,只能另想办法。
江陵一回家就去找江安侯,想让父亲出面,保下任遥。但是江安侯都没听完他的话就不耐烦挥手,道:“流放的旨意是太后下的,她不知怎么得罪了太后,我能有什么办法?”
江陵急道:“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爹,她这个人没脑筋又脾气犟,不可能做出什么大奸大恶的事。你去找太平公主想想办法,不能真让她们一家去剑门关呐。”
江安侯面色淡淡,道:“太平殿下更不可能插手了。任遥曾是太后的亲信,无论她们两人为什么闹崩,但韦党少一个人,对公主和相王是好事。这些年公主府颇受猜忌,殿下韬光养晦,处处避让,好不容易保全到现在,为何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折损羽翼?”
“不相干的人?”江陵看着江安侯,不可置信,“您不可能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在您看来,我喜欢的女子,是不相干的人?”
江安侯顿了顿,说道:“她抛头露面,和韦党有牵连,不是良配。就算她们家没有这桩事,我也不可能同意你们两个。待风头过去,你和你母亲的侄女见一面,差不多就成婚吧。你也收收心,别一天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早日替江家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事。”
江陵沉默了片刻,突然说:“爹,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肯定办不好,怎么都不如二弟?”
江安侯眉毛微皱,不耐烦起来:“你浑说什么?你二弟聪明上进,对你恭敬守礼,你做兄长的,就这么说弟弟?”
“我知道二弟聪明、孝顺、读书好,父亲更喜欢他,无可厚非。”江陵直视着江安侯,说道,“我也知道,继母担心我对二弟不利,所以故意不给我请夫子,只让人带着我玩乐。我原来觉得这种生活没什么不好,反正江家家大业大,不需要我拼搏什么,我就如你们的意,做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但现在,我不想再荒唐下去了。”
江安侯听到他这般说妻子,眉毛竖起,正待生气,江陵已一掀袍子跪了下去:“儿子不孝,知道不能因一己私情将家族拖下水,但儿子也做不到袖手旁观,看心爱的人去边关受苦。以后,儿子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望父亲保重身体,若我五年内没有回来,请父亲将世子之位传给二弟,以后,让二弟继承家业吧。”
说着,江陵重重叩首,三起三拜。江安侯被江陵的举动震惊了,他紧紧皱着眉,怒道:“你个混账,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江陵站起身,心中无比清明。他说道:“我知道,我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其实一直很羡慕李华章、谢济川、任遥,他们的目标总是那样清晰,行动力总是那样强大,连明华裳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他一直不知道。前二十年,他听从父亲的安排,一直在做江安侯的儿子,但现在,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追逐的事情,他想做一回江陵。
江陵知道父亲肯定会生气,也知道他走后继母肯定会添油加醋,但这一回,他不会再听父亲的话了。
江陵最后深深一拜,扭头大步离开,义无反顾去追任遥。
他来了,他的大将军,他的小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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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长安的柳树刚刚冒出绿芽,平南侯府举家出京。任遥原来为了守住爵位,夙兴夜寐,生怕做得一点不好,被族人指点,如今好了,任家其他人离得任遥远远的,再也不盯着平南侯这个香饽饽,生怕受到牵连。
任遥在羽林军时小心谨慎,虽然遭难没有人出手相助,但也没人上来踩一脚。她和祖母还算平稳地离开长安,但是出城后,有一个狗皮膏药,怎么都摆不脱。
中午休整时,任遥怕任老夫人坐得不舒服,小心扶着任老夫人走动:“祖母,您要喝水吗?”
任老夫人摇摇头,她朝后看了眼,说:“那个人还跟着呢?”
任遥有些尴尬,故作不在意道:“他要去益州游玩,恰巧和我们走到一条路上了。明天他就走了,祖母你别管他。”
任老夫人扫了眼任遥,没说话。任老夫人走完一圈,在石头上坐下,任遥忙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干粮摆饭。任老夫人敲了敲膝盖,不动声色道:“晒了一上午了,把那个小郎君叫过来一起吃饭吧。”
任遥一怔:“祖母……”
“别管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既然看到了,就不能失了礼数。把人叫过来吧,剑南路险,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全。”
任遥嘴唇翕动,看着残雪微消的山路,到底没再说什么。没一会,江陵过来了。他不再是从前那副富贵闲人的打扮,而是换了身低调的衣服,但脸上神情还是那么欢快。他看到稳如泰山的任老夫人,有些紧张,规规矩矩问好:“平南侯老夫人安好,我是江陵。”
任老夫人淡淡点头:“原来是江安侯的世子。江公子也走这条路?”
江陵嘿嘿笑了笑,挠头道:“老夫人叫我江陵就好,我和家里闹翻了,如今不算世子了。”
任遥原来还没什么表情,听到这里她眼睛微眯,不可置信地看向江陵:“你说什么?”
江陵还是那副大咧咧的模样,说:“当世子束手束脚,实在没意思,我就和父亲辞行,出来游山玩水。至于父亲到底把爵位给我还是给二弟,我懒得管了,先好好玩几年再说。”
任遥听到江陵竟然把世子拱手让人,眼睛都瞪大了,几乎下意识想敲他的头:“你脑子在想什么,你疯了吗?”
任老夫人咳了声,任遥意识到还当着祖母的面,忙收回抬起一半的手。任老夫人淡淡道:“按理这是江安侯府的家事,老身不该管,但老身还是得提醒江公子一句,爵位不是小事,蜀道艰难,更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望江公子想清楚了再说。”
“我想清楚了。”江陵面上还是嬉皮笑脸,但眸光黑亮,认真道,“我想得再清楚不过。我去剑南是认真的,但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蜀道再难,游山玩水一般走着,也就到了。”
任老夫人不露声色打量江陵,看得出他长于富贵,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富贵公子哥那股天真乐观,但人却很真诚,一双眼睛像小狗一样清澈见底,藏不了任何心思。任老夫人最终没再说了,道:“路也不是我们家开的,既然江公子也要去剑南,那就自便吧。”
江陵眨眨眼,不知道这算什么情况,下意识看向任遥求助。任遥冷着脸,道:“先吃饭吧。”
“哦。”江陵似懂非懂点头,但他转念一想,没拒绝就是同意啊,他转瞬快乐起来,自告奋勇道,“那边有溪水,你们的水壶呢,都给我,我去打水!”
任老夫人原来觉得,这种娇养长大的公子哥就是一时兴起,跟两天兴致散了,自然就会回去了,怎么会有人放着长安的世子日子不过,跑去边关受罪呢?然而江陵却始终跟了下来,没喊过一声苦,每天都快快活活的,路边开了一朵花他都能嚷嚷半天。
渐渐的,任老夫人也习惯了队伍里有江陵存在。树荫转浓,天气渐渐湿热了起来,剑门关也到了。
剑门关毗邻边陲,常年战备,生活条件当然十分艰苦。任遥在长安是威风凛凛的羽林军将军,但在这里,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校尉,一切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他们赶到时,住的屋子甚至还在漏雨。任遥长这么大,虽然练武辛苦,但生活上其实没吃过什么苦,更别说住这种茅草屋。江陵肯定更没住过,但他表现得比任遥还适应良好。他住在任遥一家隔壁,刚来第一天就自告奋勇帮她们补屋顶,虽然差点把她们房顶踩塌。第二天一起来,他又欢欢快快找东西补墙,似乎面前只是一场大型游戏,没什么值得沮丧的。
任遥白日去剑门关巡逻,晚上回来打扫院子,修补房间,下厨做饭。江陵不在士兵名录里,但也厚着脸皮跟着他们一起巡逻,整日在剑阁险峻的山路上奔波,没有一句怨言。
他们两人一起爬山,一起练枪,一起看太阳升起,一起看剑崖坠月,时间仿佛又回到了终南山,每日只需要做好眼前的事,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累却充实。
几个月过去,连任老夫人都对江陵改观了。一天傍晚,任遥夜巡回来,替任老夫人铺床。任老夫人看着她晒黑许多,却也变得坚毅的侧脸,突然说:“我原本觉得,江陵毕竟是江安侯的公子,齐大非偶。但这么久看下来,他是个好孩子。”
任遥一怔,埋头整理被角:“祖母,您说这些做什么呢。”
任老夫人淡淡道:“我活了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那个孩子喜欢你,要不然,也不会一路从长安跟到剑门关。千金易得,真心难求,你年纪也不小了,难得遇到喜欢的人,终身大事,该定就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