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前,法驾仪仗齐备,卫士立班,一应文武勋爵,皆冠冕朝服,依次在列,规模恢弘,场面庄严。祭祀的典礼,流程繁琐,气氛严肃,既考验心性,也考验体力。
若是换作十年前,心中实无所忌讳的刘皇帝,对这种流程仪式,只会蔑视,只会厌烦。然而,到如今,他却是以一种平和的心态,享受着这一切,觉得这些规制,是那样的亲切……
说起来或许奇怪,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帝位的稳固,随着权威的膨胀,刘皇帝内心的敬畏感反而更足了。当然,或许也在于刘皇帝意识到了,作为一个君主专制的帝国,这些制度、仪式的东西,也正是他天子权威、帝王意志的体现。
年纪越大,刘承祐越喜欢他的臣民遵守规矩,安分地臣服在大汉的管理体系之下,做他刘皇帝的顺民。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作为凌驾于一切之上,权力无限大的皇帝,也逐渐把自己束缚起来,按照规矩制度行事,为天下表率。早年的时候,刘皇帝还会做出一些任性出格、以皇权凌国法的决定与事务,但如今,这种情况也越来越少了。
华丽的朝服,尊贵的帝冕,加诸于身上,十分沉重,恰如背着江山社稷之重,让人如负千钧,让人喘不过气,不过,对如今的刘皇帝而言,他的体魄,他的肩膀,他的意志,都足以承担起这份重任,足以主导国家的运转与发展……
祭典在司礼张昭的指导下,逐渐展开,致辞、祭拜,一板一眼,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气氛下,所有人都被束缚着,恭敬地遵从着礼制,不敢有丝毫逾越失仪。
跪在蒲团上,身处万众簇拥中,刘承祐那挺直的身板却显得有些孤高,凌驾于所有人身上。在这个时刻,都只能望其背影,皇室、宗亲、公卿、大臣,所有在常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人物,似乎都只配匍匐在他脚下。
凌然于万物,刘皇帝突然有种将整个天下都踩在脚底的傲然。这是种矛盾的情绪,他既敬畏于自己的地位与权力,却也自傲自己能够掌控之。
实际上,此时的刘承祐,对他祭拜的这些先祖,并不怎么感冒,更无多少敬畏之心。太庙之中供奉的祖宗,由远及近,共计五尊,文祖刘湍、德祖刘昂、翼祖刘僎、显祖刘琠,以及高祖刘暠。
当然,在刘皇帝看来,除了刘知远之外,其他的先祖都是充数的,并且,今后该处c位,接受后世之君及天下臣民祭奠供奉的,该是自己……
礼成之后,刘承祐率先起身,龙袍一摆,霸气侧漏。张昭请示,是否继续,大概瞄了眼,所有人敛容束手,但疲态难掩,这是可以想见的,像这样庄严的典礼,前后那么长时间,不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处在一种紧张的状态中。
包括刘皇帝自己,也有些疲惫,不过,一切的流程早有安排,刘承祐也不喜欢被打断。于是,直接平淡地吩咐,移驾昭烈庙,祭奠将士。
昭烈庙营建于乾祐十二年,前后历时半载,征发劳役上万,费钱二十余万贯,按照刘皇帝的意思,用以纪念所有为大汉的建立发展、保卫开拓所牺牲的将士,每岁两祭,以慰英灵。
其中,最大的一项工程,是勒石记功,有突出贡献者,记其名并叙其事,而不论官兵,只要阵亡者,都刻名于碑上。到开宝元年为止,上追及天福十二年(947年),整整十六年的跨度中,得以刻名于昭烈庙的大汉将士,已达二十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九人。
这也代表者,在这十六年中,实实在在地有二十多万将士,为大汉抛头颅洒热血,献出了生命。并且,由于国家初年时间久远,统一不方便,或者档案资料管理不善,难免有遗漏的,以及因早年制度不全、掌控不力而瞒报的,真实的数字,还要更多。
昭烈庙的建立,对军队的影响是很大的,很得军心,将士对皇室以及国家的认同感也进一步提升,一个灵魂的栖息之所,对于精神层面的鼓舞,忠诚的加持,人心的凝聚,作用尤其明显。
因为比邻太庙,移驾昭烈庙,并没有费太多时间,然而,按照整个流程走下来,等同样庄严肃穆的祭祀典礼结束,也消耗了近一个时辰。
时至正午,刘皇帝终于开恩,给众人以休息的时间。对于所有人而言,能够参与大典,是地位与荣耀的体现,但同样却是个受罪的过程,不过,很多时候,精神的亢奋是足以降低身体的煎熬的。
考虑到很多人,为了保证祭典的严肃性,避免意外,都未进食,哪怕到中午,仍旧苦苦熬着,似乎就等着晚上的御宴。刘承祐并非一个不体恤下臣的皇帝,于是让人准备了一些饮水干粮供应。
祭典结束之后,稍事休息,御驾起行,前往阅兵。刘承祐过去阅兵,或在禁军兵营,或在开封宫苑,或在皇城之前,不过此番又有所调整,改成了一场军装游行,自三衙禁军中,挑选了三万马步军将士,整装齐备,按照既定路线,巡遍东京的主干街道,向京师士民展示大汉的军威。
同时,于汴河岸边,检视水军的操练,当然这是表演性质更重的仪式。当检阅完军队之后,御驾返回皇城,皇帝亲登宫阙,接受万民的参拜。
皇城以南,原本遗留的大片用以扩建皇宫的空地,早已改造成一片广场,万众云集,百姓比肩继踵,吐气如云,挥汗如雨,气氛始终维持着高潮。汇集的东京士民,足有二十万之众,这几乎占据着开封城内四分之一的人口。
因为人数过众,开封府以及巡检司,专门设卡,将百姓拦截分流,否则皇城前的广场也难以容纳热情蜂拥的东京百姓。这几乎是一场全城的狂欢,各家各户,喜气洋洋,城内酒楼、饭馆、茶肆、伎坊,都是宾客盈门。
开封城的繁荣与活力,似乎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不论贵贱贫富,在国家意志的驱使下,都展露欢颜,为皇帝欢呼,为国家高歌,也为自己祝福。
站在高耸的城阙上,刘皇帝俯视着皇城前,密集的身影,攒动的人群,享受着他们热烈的欢呼,虽然无法看清他们的样貌,但从那如海潮一般震撼的万岁呼声中,他感受到了一种近乎信仰的狂热,他实在忍不住陶醉于其中……
第13章 举城同欢
夜幕降临,京师逐渐被黑暗笼罩,然而,黑夜也无法消减东京士民的热情,几乎每条街道、牌坊间,都挂着灯笼,由专人逐一点亮。而御街之上,更是色彩纷呈,大量的花灯,释放着绚丽的光芒,交相辉映。
于是整座东京城,是万家灯火,一片通明,密集的灯光,点缀着都城,将之变成不夜城。皇城下百姓,已经逐渐散去,当然,仍有不少人逗留于此,或叩拜,或祝福,或欢呼。平日里,一般的平民可不敢也没机会到这皇城下,大胆瞻仰皇城,感受皇家的威严。
离开的百姓,也并非都回家,他们中间,有极大部分的人,都选择了走街串巷游市,呼朋唤友,纵情其间,到酒楼吃酒,到茶馆听书,到伎场观舞,到乐坊听曲……
这注定是个全城同欢的日子,不论贵贱,不论贫富,不管汉夷,只要待在开封城的人,都在这种举国同庆的氛围中,用各自的方式庆祝着。哪怕最穷的百姓,也换上一身新衣,再不济也要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哪怕是乞丐,嗯,东京不允许存在乞丐……
而得知了开封的庆典,在当日,更有十数万的百姓,闻讯赶来,参与盛会,一览典礼。开封的在籍人口,已然突破了七十万,然而若算上那些寓居的官吏、商旅、士人、苦力、外夷,人口百万,早已不只是一个虚指了。
东京是座开放的城市,除了汉民之外,还有超过五万的异族商人、平民,几乎囊括所有同大汉有联系的族群,尤其是西北的回鹘、党项、吐蕃人,在十多年中,陆续被吸引至东京,然后逐渐定居下来,甚至有不少人取得了开封的户籍。
因此,在开封的大庆之中,还能看到各具民族特色的庆祝方式,胡音胡舞,南腔北调,一点都不显得突兀,早已融入到了这座城池之中……
夜色愈深,灯火越亮,京城则越热闹,百万道人声,百万个愿望,百万种祝福。绿草的清新,春花的芬芳,以及浓郁的酒香,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整座城池都似乎迷醉了。
今夜的开封,是真醉了,估计,这一夜的酒水消耗,就得有几十万斤。
在开封,宵禁制度早已被废止,然而,像进行这样一场全城联欢,对于开封的管理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上百万人的狂欢,秩序的维护尤其重要,而最感压力的,莫过于开封府了。
事实上,因为在过往的庆典中,总少不了出意外,甚至发生过一次东京大火。因而,考虑到此番规模空前,开封府尹高防是提前做好了维护准备工作,开封府内所有的职吏,当差的、吃粮的全部分派出去,几个主要的属吏,更是各自负责一片区域,在庆典以前,更对城内治安进行了一次综合治理,对于一些不法势力,重拳出击。
仅靠一个开封府,是无法掌控全城秩序的,巡检司的三支禁军,也几乎是全军出动,站岗巡逻,弹压治安。当然,考虑到这些人员的辛苦,朝廷特批,假期、赏钱,都有丰厚的赏钱。
在举城俱欢的背景下,汉宫之内,一场真正的盛会,方才真正展开。
作为汉宫的正殿,举行大典、朝会等大事的场所,如今的崇元殿,已经显得小了,不够宏伟,不够壮丽,甚至空间都不够,不足以承担当下大汉帝国之威严。
食案,一直从崇元殿内摆到殿外,由梯台,一直绵延到殿前广场,仅圆桌就摆了一千零八十桌,而与宴的文武、勋贵、使者以及随他们赴宴的家人,简简单单地就突破万人。
杨邠与苏逢吉自然也在宴间,今日一整套的典礼仪程他们都亲身经历了,见识了,以他们的老胳膊老腿,也是够呛,然而却难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的冲动。
尤其于杨邠而言,虽然与刘皇帝有权力的冲突,有政治分歧、理念冲突,但他终究是大汉的开国元勋,在国初的那一两年,还真是靠着他与王章那干人,费心地维持着大汉并不牢固的统治。
对于大汉,不能说杨邠毫无忠诚,那份感情还是有的,何尝不希望它富强繁荣。只是过去,经历三代的纷乱不休,已然难以想象太平安宁繁荣的世道究竟是怎样的,只能按照自己的理念与方法,去尝试努力。然而如今,他终于看到,虽然并不是经他手实现的,但情绪也难免高涨,心潮不免澎湃。
两个人得幸,位在崇元殿内,只是个偏僻的角落,不是聚光灯所在,与御座之下,更仿佛隔着千万重山那般遥远。然而,换个角度,再看待这一切,自是别有一番感慨。
大殿之内,人声鼎沸,身处其间,亦被金碧辉煌所包围,不知是否为错觉,皇城外东京士民的欢庆之声仍能听到。皇城前,那几十万众簇拥,爆发出对皇帝的欢呼,那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至今犹让苏逢吉感到震撼。
“生逢乱世,长于纷争,空活六十余载,何曾料想此生犹能见到如此光景?”苏逢吉不由叹道,语气间竟十分地动情:“烟火人间,太平盛世,莫过于此吧!”
苏逢吉这番感慨,也是发自肺腑,他们这一代人,可以说是在天下板荡、战祸频仍、王朝更替的纷乱之中成长起来的。当年,辅助刘知远,求的是荣华富贵,却少安国救民,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