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这样的担忧他出了门,却看见那扇并未关合的窗,以及窗下一颗森然的头颅。
柯寒英说,他是他的未亡人。
一刹那间,沐景序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胆子是真的很大,杀头的身份也敢这般信口雌黄。
纵是一开始不知道那颗头颅是谁,柯鸿雪这样说完,他也该明了了。
盛扶泽,前朝三皇子。
亦或是——柯鸿雪自以为的“盛扶泽”。
痛痒从四肢百骸钻入肺腑,又顺食管上涌,最终化作一阵阵难以忍耐的闷咳。
良久,沐景序低头,无声地勾出分笑意,却凉薄苦涩。
到底是他的罪孽,害人死了也不能入土为安。
大虞承袭百年,到如今这一代,正是世人眼中的国富力强、锦绣山河。
当今圣上年号庆正,尊号仁寿。
年号意为顺应天意、庆祝正统归位,尊号则是希冀帝王福寿安康、长命百岁,赞其礼待臣下、治国仁善。
人都说仁寿皇帝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明君圣人。
史书上写元兴二十五年夏,先戮帝昏庸无道,致使朝廷内乱,外敌入侵,大虞内忧外患,百姓苦不堪言。仁寿皇帝自江南一路北上勤王,平定叛乱,击退敌军,割分城池以做和解。
元兴帝死,其子嗣也全死在战乱之中。
国家存亡之际,盛绪炎在一众宗亲臣民的拥护下三请三辞,最终继承大统登上金銮宝座,改年号为庆正,开启他的“仁寿之治”。
仁寿帝即位以后,轻赋税、减徭役、开恩科,任谁来看都要叹一句“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庆幸自己生在了盛世,遇到了一位贤明君主。
可当这一切与史书所绘相反,勤王的忠臣变成叛军的头领,入侵的外敌却是帝王亲手放进来的盟友,割裂的城池不过权谋之术下的利益交换,一切都变得讽刺起来。
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可总有活在历史之后的人。
沐景序原以为他跟阿雪的重逢,当与历史无关,可当柯鸿雪说出那句“未亡人”之后,便如当头棒喝,一下敲醒了他。
哪还有什么无关?
年少时那些未宣之于口的情愫暗恋,过了这么多年,当他“死”后,以旁人视角来看——
每一分都是铺天盖地,似要将人溺死的深海无垠。
第5章
时光依旧一日日交替,同住一个院落,却又像之前那般各不相识。仿佛那个雷声轰鸣的春夜,桃花树下那场不欢而散的交谈从未发生过。
但谁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
理论上来说,按沐景序的修养,他该向柯鸿雪道个歉。
为自己的先入为主,为他口无遮拦,为他平白无故、不知因何而起、最终投递到一具去世多年白骨上的无端恶意。
但他又实在……开不了口。
道了歉几乎便默认了阿雪口中那句“未亡人”的身份,可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还清楚柯鸿雪与盛扶泽之间的的确确清清白白,并无半分逾矩。
多年修养在这件事上做了回小人,沐景序难得地能被称作一次“品行不端”。
于是同住一个屋檐下,那些一旦关上门不会被任何人知悉的微小刁难,他一个不落全都受了下来。
光影从指缝溜走,桃树结出小巧微涩的青果。
临渊学府课程繁重,读书人的地方自带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安然。
学府的三个级段并非按年龄来分,而是学识涵养,大虞崇文,天下读书人便多,个个都期望着能考取功名一人之下。
学府分段以象征君子品行的岁寒三友松、竹、梅划分,意为勉力学生治学要严谨、求学要刻苦,招生时会根据考学成绩分配初始级段,之后每年年末考学成绩则又会作为学生能否升级的标准。
只有松段的学子才会去参加科考,否则去了也白搭。
在沐景序之前,临渊学府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柯鸿雪。
分明次次考学第一,分明文章连天子都拊掌叫好,偏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赖在竹段,问就谦逊一拱手,说着三岁小儿都能听出来的假话:“寒英自知才学鄙薄、能力尚浅,课本上的学问还未吃透,委实不敢自视过高、拔苗助长,再去松段学习。”
可他明明连松段的考学试卷也次次甲等。
但掌院若再是问,他便笑着说:“我这浪荡散漫的性子,唯恐带坏了学习风气,耽误了学兄们的求学进程。先生若是实在不怕来年科考,学府考生个个名落孙山,我也不是不可以去。”
掌院:“……”
就很气,想揍人。
说来说去就是不挪窝,没办法,柯鸿雪的级段和他的舍院一样,全都成了临渊学府规则默许下的“非自然”。
但沐景序入了学,李文和称他一声学兄,柯鸿雪下意识便以为他该是松段的学生。实则不然,这人才学再出众,一开始却也只是来了竹段,若非掌院安排,多半便是他自己的选择。
怎么选都无所谓,柯鸿雪不会操这个心,学问上有人能压过自己,那是幸事,也是趣事,但这份趣味持续时间能有多久,他实际也不清楚。
院子里搬来了一个舍友,他也只当寻常,毕竟在柯大少爷的认知里,来这学府的一大半学子,都是为了科举做官,剩下一小半也是世家门阀里的少爷,走父兄捷径入官场前先来补习学问。
满学府再找不出第二个如他一般在这混日子得过且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