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明里暗里的助力,他又何必来利用一个尚未步入官场的学子?
说是利用,自己可曾真的想好如何利用、以何缘由?
柯鸿雪又凭什么帮他,他有什么特殊?
只不过因为他是沐景序,曾是盛扶泽,这天下间清楚的、知道的,除了他自己,再无第二人敢当面质询罢了。
便连掌院先生,也不过隐晦地问了一句:“殿下可想清楚了?”
沐景序以为,大抵是想清楚了的。
岭南甚少下雪,去岁冬天却落了一场,他坐在屋内,望着窗外雪丝如柳絮般飘落,突然就很想见一见他的雪人。
……
大虞三皇子曾是这世上顶顶荒唐浪荡的风流多情种,才华横溢、姿容绝世,若非身份尊贵异常,或许会被风月场所里游玩的纨绔子弟戏谑着调戏一句活色生香、秀色可餐。
漂亮极了,肤白貌美,一双含情目,通体莹润光,像一尊易碎精致的瓷人,合该坐在琉璃做的高台之上,供人仰望拜服。
矜贵、高傲、风流、肆意,他才是虞京城里开得最艳丽的那朵牡丹花,是盛世皇朝下,天下间所有富贵繁荣最具象的体现。
而这样一位无与伦比的天潢贵胄,却也有一尊捧在手里怕化了的雪人。
第一次见到柯鸿雪时他才十三岁,正是少年郎玩心大盛,招猫逗狗什么都想见识一下的年纪。
父皇赏了他一座园子,盛扶泽花了三年时间建造修葺,将其打造成一座既雅致高贵,又趣味十足的皇家园林。
竣工落成那天,成就感达到了顶峰,盛扶泽激动得一整晚没睡,第二天却一点儿不觉得困,假装镇定成熟地在淞园门口等着父皇带人巡查。
大概兴奋过了头,头脑清醒中透露出一点平时难得一见的疯狂。
那或许是三殿下成长这许多年来,脱去世人寄予厚望的皮囊后,最接近少年人纯真天性的一σw.zλ.天。
宫人扫过阶前雪,树上挂了雾凇,他披着一张今冬刚制成的大氅,一眼望见人群中的生面孔。
粉色的冬袄,红色的发绳,扎两只小啾啾,怯生生地拽着娘亲衣袖,眼睛里写满了慌张陌生,以及一点被掩饰得很好的好奇,可爱极了。
盛扶泽自认自己在美人堆里长大,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小妹妹”。
唇红齿白,被大雪天冻得脸颊微微发红。父皇赐过他南方上供的软玉,温凉冷润,手感上佳。盛扶泽觉得自己可能真有些昏头,竟冒犯地想到柯家妹妹的脸颊,捏上去手感会不会跟玉是一样的。
可这点少年喜爱的心思不过一闪而过,不值得深究,也不会记上多久。
“妹妹”变成了弟弟,脸颊不止一次被他捏过,就连耳垂、腰腹、手指……抱着怀里睡觉的时候,其实触感比玉要好上许多倍。
但盛扶泽认为他们清白。
清白到他可以以上位者的姿态训斥柯鸿雪,清白到他在岭南一寸寸掰断自己骨头的时候,一次也没想过告诉阿雪,自己其实活着。
但那天下了雪,最后一块尺骨被他亲手复原。夜色清冷,初雪稀奇又温和,盛扶泽突然想到了他的雪人。
于是从南方北上,来了临渊学府。
而今换了个身份,由阿雪庇护他,又有什么不好?
哪怕那其实是一场经不得一丝窥探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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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的咳嗽不再像那天那么剧烈,却始终没停过。
元兴二十五年之后,柯鸿雪便陷入了无解的睡眠障碍之中,往往只有酒后才能睡得沉些,一旦被吵醒又会很难入睡。
于是沐景序这些夜深人静时难以抑制的咳嗽声,便恼人得厉害,扰得柯大少爷日夜不得安宁。
其实这事并不难解决,无轮是亲自出马,还是拜托哪位先生,甚至只需跟李文和他们随口有意无意透露一个风声,有的是人立马就会想办法将沐景序从他的院子里请走。
但柯鸿雪偏偏一样都没做,因着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情绪。
既烦躁,又找不清缘由。
既想让人搬走,又始终没有做出明确指示。徒留李小公子看他脸色一天比一天不好,整日惴惴不安着。
许多次柯鸿雪都已经走到了西厢房门前,可抬手的瞬间又想起那晚他吹着凉风在门口等的样子,一种近乎自嘲的烦闷便涌上了心头,再没有一点敲门的欲望。
柯大少爷忍了许久,最后烦到了极点,索性经常下山饮酒,期望晚上能睡得好些。
但这位沐学兄好像是诚心的,刻意不让他好睡。
平日里声音还低些,柯鸿雪下山的时候,再回来入眠,听见的声音较往常要大上许多,说不清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有什么情绪,咳得像是要将肺腑都从喉腔里吐出来一般。
柯鸿雪烦不胜烦,起了欺凌霸道的心思。
他想将人赶走。
全学府都知道书院里最不能招惹的人是柯寒英,但要真说他出手针对过谁,除了几年前那位试图往他床上送人的学生外,好像也没有别的。
如今他想用点权势,理所当然地将那病秧子从自己院子里赶出去,却又半天琢磨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换别人可能没这么难,落到沐景序身上,柯鸿雪嘴上没说,但心里总有些犹豫。
他将其归结为担心自己做过了,给他弄死了。
到时且不说要不要他来验尸,就算是半夜冤魂索命来找他报仇,他恐怕会更加不得安寝。
“啧……”柯少爷掷了毛笔,心里烦躁得要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