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应(1 / 2)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到,金明池上的垂柳重新泛起了绿色,大庆殿内的帐幔换了纹饰,就东宫内的草木,都萌发了新芽,时间终究会抚平伤痛,贤明太子去世,毕竟也是一年前的事了。
萧禹挪动了一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变换了重心,让跪坐得发麻的左腿有个休息的机会,他自以为做得隐秘,但先生口中的讲说声却还是一顿——政事堂首相姜相公的明察秋毫,在朝野中本来也是十分知名的。
本来也不过是桩小事而已,一般人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姜相公却并未轻轻放下,他的眉头有微不可见的波澜,手中的书本也放了下来,足足盯了陈珚数息时间,直到陈珚又再跪坐整齐,不再晃动以后,方才继续往下讲起了《春秋》。
陈珚收敛心思,也不敢再有什么动静,直到一声,“今日便到这里吧”,方才和他唯一的同学陈琋一起,直起身向姜相公行礼如仪,口中道,“恭送先生。”
姜相公并未布置什么功课,如今国朝多事,几位相公都是案牍劳形,只能每五日抽出一些时间来给陈珚、陈琋授课,他们是惯例不布置功课的,日常的课程由翰林们负责,这些小先生才是两人真正的老师,教学模式也更像是宜阳书院那样的模式,只是当然少了一些针对科举做的特别准备,譬如策论就不要求写,总体以引导为主,小先生们很少有胆气会以灌输的态度给他们两人上课,更别说挑剔态度了,只有姜相公这样,连官家都可以给脸色看的老宰相,才会大模大样地对陈珚吹毛求疵,也不必担忧陈珚会有什么反弹。
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虽然陈珚和陈琋都不是官,但这句话却很适用于现在的情况,陈珚瞧了陈琋一眼,见他意态轻松地伸直了腿,借着下一堂课没开始的时候抓紧放松,不由在心底暗暗苦笑,面上当然是不露端倪,见陈琋扭头看来,还对他友好地一笑,夸奖道,“四哥现在的字是越来越漂亮了,昨日演武,刀法也让人惊艳,难怪先生一顿好夸,小弟真是自愧不如。”
陈琋冲陈珚拱了拱手,苦笑道,“七哥,你也来嘲笑为兄?谁不知道我底子薄弱,就算偶一出彩,也比不过七哥你天赋聪明,前日你做的那首诗,我就爱得不得了,还特意抄回家去,让人给我好好写一把扇子。”
两人互相吹捧了几句,都觉无味,相对也是无言,片晌后只好对视一笑,又各自低头去做自己的事。陈珚一边整理书本,一边在心底思忖道,“南党使出浑身解数,阻挡小王龙图入京,虽然去年关西战事有所转机,但他竟不能入京奏对。如此一来,很多事都不方便,首先,大先生里就没有宋学一脉了,这一点对于我来说,确实极为不利啊……”
虽然姜相公也不至于就对他吹毛求疵,对陈琋大事吹捧,但行事、评论中若有若无的偏颇,陈珚还是感受得很清楚的。这就像是两人赛龙舟,仲裁的一方摆明了偏心眼,这一方行舟也就跟着磕磕绊绊,最后摘取头筹的几率,自然是小了许多。
而且,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几乎都是姜相公的翻版,只差别在手段高低而已。陈珚自从去年冬天开始上课以后,每日回到燕楼几乎都是精疲力尽,若非他的堂伯母兼阿姨为他把燕楼上上下下的宫人都换了一遍,就连在燕楼内,他都很难能安心休息。
官家还是想用南党,想用南学,宋学对保甲法的支持,并不能为宋先生或者小王龙图换来入京的诏令,虽然开国至今,天下已经升平了一百多年,但军事上的积弱,却使得国朝财政,一直是左支右绌,从来就没有宽裕过。为了强军,官家需要钱财,而南党的种种新政手段,立竿见影就能为朝廷节省巨额钱财,再带来新的财源。现在的政事堂中,除了陈参政以外,就再没有北党的人了,而陈参政根本没有捞到给陈珚、陈琋上课的机会,官家的倾向,可见一斑。
陈珚也不是不了解姨丈的心思,在这方面,即使是亲父子也难免有意见分歧,贤明太子去世前,官家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的场面仿佛还在眼前,可官家却好像已经忘了当时对贤明太子的允诺,自从那天以后,从来也没有提起让宋先生上京的话头。反而是为陈琋、陈珚安排了全数由南党赤帜组成的政事堂教授团,他对陈珚的期望,也就可想而知了。——如果不是因为对他有期望,大可直接宣布让陈琋入继东宫,横竖这一位父子可都是南党的支持者,陈琋更是自小就接受南党名宿的教育,在政治上,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南派。又还要让他陈珚来陪读做什么?
官家的心思很明显,希望他能放弃宋学,回到南学怀抱。陈琋不过是一块磨刀石,又或者是一条来搅局的黄鳝,唯一的目的,就是让陈珚往前跑动起来,顺着官家设下的道路往前走……官家不能说服贤明太子亲近南学,但贤明太子是他亲儿子,拗不过儿子,他也没得选,现在,有了选择的余地,官家是不会让儿女之情,影响他对国家大局的判断的。
但在这件事上,他却是有些想当然了,陈琋在他眼中,只是用来磨砺他陈珚的工具,但在姜相公眼里,却是未来的真命天子,他陈珚则是个图谋不轨的跳梁小丑,就差没在鼻子上涂一团白了,以姜相公等人的大才,在课堂上稍微有所倾向,体现出陈琋的聪明伶俐,陈珚的笨拙无知,并非什么难事。这几个月来,陈珚的感觉也是越来越强烈:仿佛自己不擅长什么,先生们就越是喜欢考问什么,而自己擅长的部分,也只有一次表现的机会,一旦被先生们知道了,那么下一次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展露自己的才华了。
要说不气闷,那是不可能的——他还想着做出被南学笼络到的样子来,骗一骗姜相公,没想到姜是老的辣,人家既然抱定了陈琋这个血缘上最为亲近的大侄子,根本就没打算撒手,看起来不论他对南学是友好还是反感,都不会改变态度。一面在课堂上全面压制,一面是景王和景王妃频频入宫给太后问好请安,这是要双管齐下,打定了主意要把他陈珚继承东宫的可能,掐灭在萌芽之中。
就说眼下这讲课吧,陈珚在宋学都是坐着长凳听讲的,毕竟如今桌、凳如此流行,怎么都要比跪坐更为方便。而也不知是谁发现了什么,反正他某一天来上学的时候,忽然间发现书桌都被收走了,整个授课都要用跪坐的来完成,这对陈琋来说并不算什么,因为南学还是沿用了传统的正座教学,但对他来说,就是很不习惯了。也是因为这一番改变,原本揪不到他多少小辫子的姜相公,每次授课,倒是都多了不少可以借题发挥的小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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