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1 / 2)
邓姨娘握着区氏的手, 显然那份高兴也是实心实意:“这是件天大的喜事儿, 奴婢身无长物, 给夫人磕个头呗!”
区氏自己显然也有些不信, 下意识抚了抚肚子, 待扈妈妈送走了御医, 两个儿媳妇也走了出来时, 竟不知该如何自处,挥手道:“今天入东宫赏菊宴的事儿,老二家的多操着些心, 老三虽说年比你长,到底你是他嫂子,公主那里, 勒肯着他不要失了分寸!”
明儿重阳, 太子夫妇照例是要入宫与皇帝同过重阳的。张诚尚公主之事进行到如今,到了两人私下见面的时候, 皇帝便将此事安排在东宫, 由太子妃来主持。按理来说, 此事该由区氏出面, 带着张诚一起去。
但区氏自己有病, 而邓姨娘这些日子来又确实尽心竭力的伺候,区氏将这差事安排给了如玉, 要如玉这个二嫂带他去东宫与公主见面。
如玉和蔡香晚两人也不知该如何恭贺婆婆添丁之喜,齐齐礼过出来。张诚细面白肤, 云底宝相莲花重锦的圆领长衣, 佩玉,白衽,比女儿家还红的唇角微翘着,眉目间一股温意,总叫如玉疑心他才是当初到陈家村的那个小里正,卓然立于慎德堂前两株青松下,身边是张宁和张凤两个小姑娘。
还小两岁的嫂子,要带他去和公主相亲。
如玉所趁的马车,原是为区氏而备的。
银熏球挂着浮香森森,薄羊绒的细毯,引枕也分外软和。她歪在引枕上,正在翻着墨香斋的账本,见澄泥砚这些日子卖的分外好,正寻思着再进上一批来,便听外面哐啷一声,接着后面便是两个小姑娘的哭声。
街边不远处两匹马,马上勒缰而立的,一人戴金冠,着赭色锦段长袍,靴高顶膝,两眉飞鬓,正是皇家三子宁王赵钰。另有一人矮而白胖,竟是渭河县首富金满堂。
两人目光中皆有玩味,远远瞧着那花青色的车帘内伸出一只手来,白细无骨,十指纤长。
接着,便有个穿白底锭蓝绣梅花竹叶长褙子的小妇人,面儿圆圆似鸭蛋,两眉细而微挑,眼儿圆圆,腻挺挺的鼻头,唇角噙着丝笑意,微探出半个身子来。
披帛掩不住半截纤腰,米黄色的衣领弯着叫人心颤的弧度。
毕竟在乡里土生土长,金满堂也不知如玉到京城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及待她露了半边身子出来,眼瞧着宁王赵钰那双吊梢眼已闪着精熠熠的亮光,连忙笑道:“王爷,这恰就是那赵如玉。”
光凭外表,是个十分娇俏的良家小妇人。赵钰见了太多美人,非美而不能为妻妾,倒也未将如玉太放在眼里,提鞭指问道:“所以,她才是契丹公主?”
金满堂连连点头:“其母为同罗氏女子,与咱们皇上故了的妤妃恰是隔房姐妹。”
赵钰轻嘘声口哨:“待本王再看看!”
下了车,如玉已经听着隔壁马车中张宁和张凤两个的哭声了。两个随行的婆子见如玉走了过来,连忙闪到了一边。
如玉见后面一辆马车车辙断了一半,皱眉问两个婆子:“怎么回事?”
婆子道:“方才有辆马车飞驰而过,恰套到两个姑娘的车辙上,这车怕是走不了了。”
如玉笑问道:“这有何难,叫她们俩与我同车即可,怎的还哭起来了?”
张凤打开帘子,指着自己的额头哭哭啼啼道:“二嫂,您瞧瞧,方才大姐姐的簪子戳到我,这怕是要破相了。”
如玉隔窗一看,果真张凤眉心正中一大块透着乌青,当是叫张宁头上那金镶宝蝴蝶的宝钗给戳的。她笑道:“这有何难,来来,让嫂嫂给你划个漂亮的妆儿上去,摭一摭即可。快别哭了,妆都哭花了。”
说着,她便牵了张宁和张凤两个丫头的手下车,将两个都带到了自己车上。马车仍还停着,她自包袱里翻出胭脂水粉来,在张凤两眉间那乌青的地方唇笔细描,画出朵圆润润的梅花来,色由里而外及淡,混然天成,完全摭住了那块乌青。
一小方车帘开着,透进亮光来,照着提画笔屏息而画的小妇人,一只细笔在她手中,赵钰并不知道她在画什么,只觉得那眉言间的温柔恬淡,沉静内敛,他从未在别的女子眼中看到过。
张凤总算等到如玉画完,捡起镜子看到一朵鲜怒的眉,喜滋滋给张宁炫着,张宁看了眼馋,亦想要,于是如玉也替她画了一朵在眉心,姑嫂三人马车驾起,便欢欢喜喜往东宫而去。
从头看到尾,金满堂瞧着赵钰脸上神色莫辩,以为他不喜,遂往回抑了两句:“当初在咱们渭河县时,赵如玉比如今更有些娇姿,大约是入了永国府,也收敛风情作端庄了。”
赵钰总算一笑:“太子妃盛情相邀,而这赵如玉还有点意思,为何不走一遭?”
东宫在皇城内,却又在皇宫外。如玉第一回入外皇城,不敢露怯,也知无论何处,少说话,端正姿态,不轻浮乱顾,便是世家之礼。太子妃姜氏如玉也是第一次见,侄女像姑,外甥像舅,她与姜璃珠生的有些像,并不意外的,姜璃珠就在她身边随侍,周燕亦在。
如玉带着自家人行拜礼,抬眉扫到周燕的眼神,心中也是暗叹:这周燕与周昭是姐妹,虽说庶出,到底是应天书院山正家的姑娘。永国一府之中,别人犹还罢了,怎么就她这个外人像只赖皮猴一样缠着自己不放?
太子妃瞧着也是近三十的人了,以皇后之道来修身养性,城府自然很深。她微笑着接过如玉的手,上下扫过一目,颌首点头,问了几句区氏的病情,如玉当然不敢说自家婆婆没什么病,不过是怀孕了,含混了几句揭过去,一行人坐着用了杯茶,便要往秋香苑赏菊。
皇家园林,分着春夏秋冬。秋香苑自然处处皆是秋景,太子妃亲自陪客,姜璃珠,以及姜府别的几位姑娘,还有周燕,当是太子妃的待客之人。入苑后如玉处处小心,在亭中陪太子妃吃了几盅酒,闲聊得几句,见有位宫婢在太子妃身边一阵耳语,也知怕是和悦公主要来了。
果然,太子妃起身道:“好妹妹,和悦已经过了丽泽门,只怕片刻就能到极目亭,你去跟钦越交待几句,叫他早些过去,二人也好相见。”
张诚临水站着,远远见如玉起身,略整了整身上那件墨色的长裙,沉潭色的披帛叫风吹的飞扬着,于满苑菊花从中向他走了过来,黄头花剌灭绝之后,同罗氏一族之中所有的女子,皆被金廷掳去,许是女真人不善养娇花,那些马背上出身的蛮夷们狼餐虎噬,将同罗氏一族的美人糟蹋怠尽,如今世上,大约只剩得眼前这一个。
她是同罗氏仅存于世的美人,北方诸国要结为盟约,西辽钦使耶律夷眼看就要到京,皆是为了她这个亡国公主。无论怀着什么心,无论赵荡究竟想要借她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是想在永国府破府之后将她私藏,还是赠予西辽。
恰如他的好奇心一般,赵荡自己也会抑不住那点渴望吧,重现三十年前同罗妤那一舞的惊艳,诓她到那万人中央,去舞上一回。
那极目亭并不远,却在整座以太湖石雕砌而成的假山山顶。和悦自那一头来,张诚从这一头上,晴空碧野,两人于亭中相见,一苑四面八方皆可望之。
如玉和张诚俩人之间相距约有二尺之距,一前一后走着,身后四面八方都是眼睛。上台阶的时候,张诚略停了停,忽而问道:“二嫂,你可知我为何必得要替自己争到和悦?”
如玉也止步,仰头盯着张诚:“隔墙有耳,慎言安命,钦越,回头好好走你的路。”
再拾级而上,回头整个皇城的隆廓渐显。张诚又道:“永国府也许大难在即,能赏公主的那个,才有唯一的出路。说不定到了那一天,大哥二哥都要跪着求到我张诚门上,求我这个庶子保他们一条生路了?”
如玉道:“这世间凡为兄弟,大约有两种,一种盼着大家皆日子好过,彼此相帮,蒸蒸日上。另一种,盼着别人都活于苦难之中,唯自己一人逍遥富贵,最盼着兄弟们身陷囹圄,而自己朱门酒肉,夜夜笙歌,大约这便是君子小人的区别。”
等着兄弟们都落难了跪求到自己门上,这种心态,委实小人之极。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