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1 / 2)
张君之所以在如玉那里漏了口风, 叫如玉知道张震未死, 是因为他委实经受不了她那带着□□诱惑的逼问, 但如玉是个例外, 除此之外, 他不会再告诉任何人。
终于, 张君还是接过了小囡囡, 抱在怀中低声逗道:“囡囡,叫声二叔!”
周昭伢声伢气学着孩子的声音叫道:“二叔!”
小囡囡还没着过风吹,软丢丢白嫩嫩的瓷娃娃, 肌肤凝透,仰面看着张君,伸手要往他脸上够。张君立刻要将孩子还回去, 周昭站了起来, 顺着张君的手将孩子举高,又压他坐在自己方才坐过的圈椅上, 问道:“囡囡生的好看吗?”
张君点了点头, 低声道:“天下再没有的好看。”
周昭万分难过, 哽噎着声音道:“可惜你大哥看不到了, 可惜他永远看不到了。”
张君闭了闭眼, 硬了心肠准备将孩子递还给周昭,忽而这小囡囡一把抓住他鬓角几根乱发, 小手儿攥的紧紧,眼看就要扯掉。张君低声叫道:“大嫂, 大嫂, 快拉开囡囡的手!”
周昭忽而就笑了,丈夫死后三个月,她叫张君那惊慌无措的样子逗笑了,也扯不开囡囡的手,囡囡生生拽掉了张君额头一撮子头发,拿在手中玩着。
张君要递还孩子,周昭却转身走了。过得片刻,她端着药匣子过来,低声道:“我瞧着像是出了血的样子,不期我闺女竟有这样大的手劲儿。这就好,女子不输男儿,长大了才能不受这些坏男人的欺负,囡囡儿,咱们替二叔上药,好不好?”
永远冷若冰霜,目下无尘连个笑都不肯轻易露于人的女子,谁能想到她也有这样温柔细腻的声音,此时她与张君一起逗弄着那个孩子,就仿佛一家人一样。
如玉在外面站着,脚都冻僵了,忽而自东厢出来个丫头要去洒水,瞧见主屋窗下所站的如玉,才要出口,便见如玉远远伸帕子摆着手。这丫头并未看清主屋窗下站的究竟是何人,以为仍是这院里的丫头,打起帘子进屋去了。
如玉跌跌撞撞出了院子,走到竹外轩门口,忆及她逼问张君那一回,张君就曾说:“等大哥的丧期过了,替我生个孩子吧!”
她彼时不明白他的心理,只觉得他总是想跟自己好好过日子,才迫切的想要一个孩子。可直到方才听了一会壁角,才恍然大悟。他确实想要个孩子,他想用那个孩子,拴住自己爱周昭的那个颗心,将他拴在她身边。好不至在大哥不能回京的日子里,做出违背人伦的事情来。
他也在努力的,想要做一个好丈夫,可恰如她的一颗心不由自己一般,他的心也不由自己,放不下丧夫之后孤苦伶仃的周昭,放不下那一出世就没了父亲的孩子。
周昭并不是爱张君,她就仿佛是要激起刽子手怜悯与悔痛的死者家属一样,要一股脑儿的将孩子的可爱,自己的痛苦,她生命不能承受的,这鲜淋淋的苦难全部呈现给张君,想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他身上,从而让他痛不欲生,并因此,获得一种仿如复仇的快感。
终于,如玉还是未踏进竹外轩。她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府东门,一个人过了两府间的夹道,打算往西市后那小院儿里去歇得一夜,闷闷的走着。这个春天的雪,仿佛没有停的时候,而如玉对于整个冬天的记忆,也一直停在无尽的绵绵大雪之中。
大雪将整座偌大的西市遮掩,站在白日里处处摊贩的偌大广场上,如玉转身四顾,一时间分不清究竟那条巷子才能进自己那小院儿,看了许久,试着踏进一条巷子,入巷不过几步路,这巷子又分了三条分岔。
她不记得这三条分岔,转身望了半天,才发现这竟是个十字路口,脚印被落雪掩盖,半夜的一坊之中,她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走去,每一条巷中都有落雪无声,每一条巷子都延伸向远方,可她那小院子它究竟去了何处?
如玉站得许久,忽而捂着唇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哭了一声,又觉得声音有些怪异,遂拍着自己的胸脯,心道让我缓一缓,我缓一缓就好了。终于在一条巷子里,她模模糊糊看到来时的脚印,遂又继续往前走着。
谁知这条巷子它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终于走到了头,巷外一条阔路,阔路的尽头却是汴河,河面整个冰封,被大雪覆盖。
如玉也知自己又迷路了,忽而回头,便见身后一个高大的背影,显然有人一直尾随于自己身后。她一瞬间有些怕,待这人慢慢走近了,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一口气才从喉咙吞到了肚子里:“可是瑞王殿下?”
“不是王八么?”赵荡解了自己身上带着自己体温的大氅,不由分说替如玉裹在她那件裘衣的外头,揽如玉回头,不远处一辆马车,一群护卫,被两只马灯照耀着,立于天地之间的青白雪色中。
如玉并不觉得冷,低声道:“要劳烦您带我回家了。”
赵荡默然点头,忽而说了声得罪,便整个儿将如玉打横抱起。马车里有灯,居中放着一只熏笼,车中热气腾腾,逼着如玉结结实实打了三个喷嚏。赵荡盘膝坐在对面,深目间满浮着笑意,眸子略呈淡褐色,自她手中接过帕子,低声道:“我一直跟着你,想知道你究竟何时才会回头……”
如玉亦是低声:“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流泪。我是个执拗性子,所以……”
所以选了一条路,一个人,无论是对是错,便执意坚决的要走下去,不撞南墙不回头。车中清清减减再无它物,正摇摇晃晃走着,忽而帘外渐渐送进来裹在围槛中的热茶壶并各样点心来,赵荡亲自将它们摆于熏笼上,斟了茶给如玉:“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你走的太久,巷子不能过马车,我得带着你至少绕半个城,才能回到永国府。”
如玉接过茶趁烫喝了一口,从喉咙烫到胃里,将寒气往外逼着,越发冷的上下牙打起了颤儿。赵荡忽而欠身,将自己那件大氅自如玉肩头撤下。他周身特有一股檀香气息,逼着如玉往后略仰了仰,终究还是没有躲,信他是个君子,定定的坐着。
赵荡从身后的轿箱上扯下一匹平时用来掂坐的熊裘大毯,结结实实整个儿将如玉罩起来,裹的像只熊一样。那轿箱上也有一只熏笼,所以这熊裘里面热气腾腾。如玉整个人叫熊裘烘着,瞬间从心暖到肺,五腑皆畅,飘飘欲仙。
她道:“谢谢你!”
相对而坐,赵荡长时间的沉默着,一双深眸不见底,就那么盯着她的脸,叫如玉一颗心都有些发慌。轿里暖和,熊裘更暖,她昏昏沉沉,不想回永国府,也不想去冰冷的小院,只想窝在这无尽的温暖中永远不要离开。
渐渐思维松懈,脑袋重重一晃,如玉猛得惊醒,强撑着说道:“前天,二妮给我写了信来。”
赵荡显然并没什么兴致,却也问道:“说的什么?”
如玉总算自己战退了爬满头的瞌睡虫儿,裹紧熊裘说道:“她言自己如今是耶律夷的北院侧妃,耶律国主也已经带着法典和铜玺,去征花剌和西夏了,想必三国很快就能结盟。你们几国之间所商议的结盟攻金之事,也会立即成行吧?”
赵荡唇角牵着一丝苦笑,缓缓摇头:“非但不会,而且你将二妮送给西辽,等于是将自己曝入了危险之中。”
如玉捧着茶杯的手一怔,问道:“何种危险?”
赵荡道:“当初一位波斯颇负胜名的细密画师游历经过黄头花剌,花剌之国主见细密画的画法,色彩艳丽人物精肖,比之大历的工笔、水墨等胜之多倍,便请他为自己国中颇负胜名的同罗氏女子同罗妤绘相,以期能以此像赠之大历皇帝之后,以姻亲断两国之兵火。
当初那细密画师共绘得两幅,一幅赠于我父亲,另一幅则留在花剌宫廷之中。黄头花剌破国之后,那幅画被如今西州花剌之主寻得,如今就呈于西州花剌宫廷之中。
西辽又是派太子出使花剌,又还请出当初我母妃的画像来,你觉得耶律夷一见之下,会怎么样?”
如玉失声道:“他是见过我的。”
赵荡又是一声苦笑:“所以,你当初执意要为二妮出头,祸端早已埋下,西辽与大历非但不能建交,西辽在得到花剌与西夏的拥护之后,还可能挥兵南下,讨伐大历,只为将你带回去。”
“为何你早不说?”如玉怒目盯着赵荡,气呼呼问道。
赵荡一腔的烦忧,叫如玉这气呼呼的样子逗笑,自弟弟赵钰死后,他终于开怀大笑了一回,屈一腿虚搭着手,隔着那香气氤氲的熏笼,渐渐凑近了如玉,低声道:“你是个人,而不是物品,这是京城,也不是陈家村,不是任谁就能将你私藏的地方。
终究有那么一天,你的身份会世人皆知,可在孤当初的谋划之中,至少耶律夷知道你身份的时候,孤的三弟宁王还在,只要宁王在,孤便可以派他去抵挡西辽,天下间无人能动得了你。可惜他死了。”
本来,一环扣着一环,是个完美无比的局。从盗御玺开始,太子地位不稳,之后虽被张君阻断,但太子之位已经失了原来的稳固。这时候他将赵钰肘到前面,以永国府的兵权为诱,让他去争储,再诱如玉上云台一舞,来激起父亲的舔犊之情,之后,才会进入真正的储君之争。
徜若赵钰不死,将会在三个月后的现在上演。
届时,西辽也就会知道赵如玉才是真正的契丹公主,继而挥兵南下,来抢。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皆是他的人,皇位改易并没有那么难,难的只是那个储君之位而已。
如玉轻嗤了一声笑,低声道:“难怪我一次次碰见那赵钰,却原来你一直将我当块肥肉要吊着他那只蠢狗。”
从张君手中,他并未想过直接就能将她纳入王府,他还要拿她去诱赵钰那只有勇无谋的猎狗,诱着赵钰吃出味儿了,咂出瘾来了,再叫他为了能够护住她而前去与西辽交战,将他调离京城。
所以,与赵钰的每一次偶遇,看似偶遇,实则皆是他一双手在后推动。
她在他眼中果真如珠似玉,不,应当说比御案头上那方玺还要珍贵,因为御玺不能助他夺得这岌岌可危的万里江山,不能叫这江山归于他的治下。在这大雪无声而飘的寒夜中,如玉心头浮过一阵凄凉,却又无比钦佩赵荡的耐心,以及他欲要水磨石穿的温柔。
他那么耐心而又温和,所以即便拿二妮作价要换银子,二妮也心甘情愿的替他数着银子。以天下为棋局,他果真下了一盘好棋。
已经到永国府正门外那条巷子了。府中有丧事,府门一夜不闭。如玉下了马车,要进那巷子,赵荡也跟了上来,无声的陪她往前走着。
如玉见他仍还跟着自己,气鼓鼓问道:“王爷竟要送我回家去?”
赵荡笑道:“国夫人死,孤微服而来,本就是来烧香的。”
如玉心下一阵恶,转身堵在赵荡身前:“我们府并未大操大办,闭门谢客不吊丧。”
赵荡左走,她便往左挡,赵荡右走,她又往右挡。雪絮子一样无声的往下扯着,赵荡终于低声叹道:“永国府从此荒废,三年丧期,等西辽国主耶律岩挥军南下时,他护不住你的。
你冰雪聪明,又何必屈居于永国府中,到孤的身边来,孤护着你,无论西辽还是花剌,无人能动得了你,好不好?”
否则,北边的民族们,人人都比耶律夷禽兽千倍万倍,当《好姝》一歌悠悠唱了将近百年,在同罗女子绝迹后的今天,无论那一国的君主,也许都想尝尝同罗好姝的味道。
如玉银牙轻咬,提起裙子一脚狠踩到赵荡脚上,低声骂道:“天下间我竟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婆婆受不得您的高香,快走吧。”
赵荡低头看着如玉,她抱着双臂,扬眉挑眼看着他,被落雪照亮的暗夜中,两眼满是挑衅。见他不语,低着头,又狠踩一脚在他脚上,转身便要走。
只一个转身之间,赵荡便将如玉压到了墙上。他道:“你必须得成为一个强者,才能保护你自己。否则,就凭张钦泽的冲动,动不动连皇子都打,你们能活得几时?”
如玉甩开他的手,仰面骂道:“他至少不拿我当块肥肉,拿着逗狗。”
“可你得庆幸你是块肥肉,你有一天才可能母仪天下!”赵荡一把又将如玉箍紧,压在墙壁上。
如玉劈手便是一巴掌:“谁稀罕母仪天下了?呸!”赵钰还许诺要她做皇后了,最后不也死了?
她仰着小脸儿虚啐一口,雪落在那双明亮亮的眸子上,在这雪夜中闪着分外亮的光芒。赵荡忽而手紧,鼻窜着火气将她整个下颌抬高,高到她掂着脚尖都不能呼吸的时候,便鼻息着火龙一样的灼气,整个人俯了下来。
他是真的生气了,双唇在如玉脸上舐磨着,她抿着唇摒着息,恨不能即刻将自己憋死。赵荡几乎是在怒嚎:“赵如玉,松唇!”
这是永国府的正门,今夜丧事,人总是来来往往。如玉还有一招,只是两脚离地使不出来。她两只手去掰赵荡的双手,这一息憋的太过漫长,渐渐觉得头晕脑胀,仍还紧紧的抿着唇不肯松。
赵荡舐磨了许久,她的脸格外发着烫,嫩如腻脂,绵似凝酪,让人忍不住想伸舌头舔上一口,想使劲的碾捏。如水做成的同罗女子,让张君像疯魔了一样的同罗女子。
如玉叫他一脸的胡茬刺着脸,于寒风中细森森的疼,忍不住哇一声又哭了出来,叫道:“表哥,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听说,你娘就是因为你爹贪欢太过,才生生搞死的。”赵荡脑海中浮过这样一句话,忽而就松了双手,将如玉整个儿放落在地面上。
他闭了闭眼道:“之所以你能一直任性,能还安安生生的呆在永国府,概是因为孤的不忍,也是因为孤的耐心,孤想你走到孤的身边来,像帮助张君那样来帮助孤,实心实心的归顺,归遂。
否则的话,依如今的永国府,今夜孤便这巷子里强了你,谁又能耐我何?”
终于办完了丧事,人困马乏。如玉回到竹外轩,一进门便听秋迎说周昭又将张君请走了。
她解了衣服坐进浴缶中,将前后两重门都插紧了,打湿了头发正在里面呆呆的坐着,便听卧室门上一阵敲门声。不用说,也知道是张君回来了。如玉道:“等我洗罢了再开,你先睡你的。”
停了片刻,敲门声又起。如玉闭着眼睛不肯答话,装得许久,实在受不了张君一遍又一遍的敲门,起身开了半扇门:“何事?说。”
张君自半扇门上挤了进来,将个湿漉漉的如玉揽入怀中,低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如玉嗯了一声,他身上一股子奶腥气。她一把推开张君道:“你娘的三魂七魄还在这府了,今夜到静心斋守着,陪她过个夜去。”
张君挑开如玉的发丝,在她耳畔舌尖儿轻挑着,低声道:“又有奶吃,又亲我爱我的娘在这儿了,你叫儿子往那里守着去?”
这样下流的情话,若在平常说来,如玉也觉得好玩,可不知为何今日她觉得分外嫌憎,一把推开张君便在他脸上搧了一耳光:“你可真是无耻,脸都不要了。”
张君捂着脸,不期整日热热闹闹的小媳妇今天像是着了火的刺猬一点就炸,松开如玉问道:“你怎么了?”
如玉转身披上衣服,拿帕子绞着自己一头湿潞潞的长发,低声道:“原来,我曾听赵荡说过,他在应天书院为夫子的时候,收过一个嘴巴说话不灵便的学生。那学生曾说,自己此生无它求,但求能娶山正家的姑娘为妻。”
张君收了嬉皮笑脸,冷问道:“然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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