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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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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无赖,孙土匪。”镜清脱口而出。声音不算大,两个词却在空旷的剧院里回响。

群众先是静默,得了这两个说辞,开始欢呼。

“孙无赖,孙土匪”

“打倒,打倒!”

夏莹看孙瓴被人群押着念罪状,又看了看镜清,这人他见过,这不是他弟弟吗?他不是说他弟弟不是去台湾了吗?为什么在这?为什么揭发他?为什么说一些凭空捏造的话?

夏莹鼻青脸肿,目露凶光。

裴永元站在一旁看孙瓴被人推搡,躲在一角不敢露面。他怕啊,他怕被人知道他和孙瓴的亲属关系,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高位,又怎能让人毁了?

孙瓴却没有反应。淡然的看着镜清,没想到“孙无赖,孙土匪”那些过往调笑的情话,如今却都成为了自己的罪责。爱人友人都在身畔,却形同陌路,真是天大的荒唐,也不知这出大戏何时才散场。

镜清不去看他,渐渐被后来的人群包围,想看也看不着了,他松了一口气。这人怎么会是孙瓴呢?他们都是骗自己呢。孙大哥倜傥非凡,怎么会是跪在那里认罪的佝偻中年?他们都拿谎话骗自己呢。那不是孙瓴。那不是。

这之后,三不五时就有人来孙家造访。孙夏二人也都习以为常了。

一伙年轻男女盛气凌人的来到仓前山的住所。

“打到牛鬼蛇神”

“打到台湾特务”

一群人翻箱倒柜,把能砸的都砸了,能撕的都撕了,夏莹睁着眼看着这一切,几次忍不住要上前去拦,凭什么呀?这些人凭什么在他们的家里捣乱?夏莹攒紧了拳头。

众人见毫无收获,就不再对着死物纠结,将矛头直指孙瓴。“老实交代你的反动历史。”

一个健壮青年朝孙瓴的小腿踢了一脚,把孙瓴押着跪在地上。

夏莹出声辩护“他经过改造,不是反动派。”

“经过改造的敌人更狡猾,隐藏的更深。”

夏莹不知如何以对,还要分辨。青年头目又开口说:“你们两在一起,是举行反革命聚会?”

孙瓴回头瞪了夏莹一眼。

夏莹知他用意,喏喏的出声说:“不是”。

青年头目一脸横肉,面露凶相“不是就闪开点。小心拿你一起治罪。”

孙瓴早就学会了宠辱不惊,不卑不亢,口角掠过一丝淡然的笑容。人生起起落落数十载,是非成败皆成空。从此以后,无忧无求。

所谓乱世,就总有作乱之人。要说夏莹再次被拖下水,全是拜已熟人所赐。老刘叔,现在叫做刘胜利了,打着三代家贫,被地主压迫的旗号顺利混进了武装部。他和孙瓴其实没仇,要说起来孙家还对刘家有活命的大恩,可是总有人见不得人好。他绘声绘色的编排孙瓴和夏莹之间的事,自然就传到了许利德的耳朵里。

“谁不知道,孙家是地主,城外头可都是上好的水田,这都是老百姓的血汗。”

“坚决将隐藏很深的地主分子孙瓴揪出来!”

这是避无可避的劫数。刑讯的手段,寻常人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孙瓴年近五十。哪里守得住这一番毒打?昏厥过去。

夏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些人却不像是人,像是野兽,他们没有人性,只有兽性。

“这是阶级敌人的伪装,不要被敌人的障眼法蒙蔽了!”

“对,拿冷水来,泼醒他。”

“今天一定要让他供出破坏革命的阴谋。”

抄家到华灯初上,家不成家,只剩一片狼藉。夏莹过去扶起孙瓴,孙瓴微微立直了身子,朝他摆摆手,欲言又止。夏莹看他好一会儿也不说话,自顾自的去收拾满屋子的破烂。

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响动,撞翻了木桌烂椅的声音。夏莹一回头,看孙瓴倒在地上。急忙丢了手上的抹布。

“孙瓴,孙瓴,你醒醒。”

用手一摸,手心传来炙热,连呼吸都烫人。

“孙瓴!孙瓴!”夏莹急的要流泪。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瘦弱的身子扛起比他高一个头的孙瓴,踉跄的把人背进屋里。

床还在,可是床板都被掀了,夏莹急急的找到被拆了的木板,有几块被折断了不能用,好在大多数还在,能凑成半张床。

这大半夜,也不知道上哪去请医生,夏莹急的是团团乱转。没办法中的办法,沾湿了毛巾,敷在孙瓴额头,只希望这烧能快点退下去。待他人清醒了,再做其他打算。

这一夜,夏莹没合眼。一屋子残垣断壁也没心情去收拾。就守在孙瓴边上,不停替换着湿布。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醒来,别留下我一人。

因为有情,才觉绝望。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孙瓴就醒了,夏莹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激动的语无伦次。

“孙瓴,你醒了,吓死我了。哪里疼?我们上医院去?”

孙瓴摇摇头“我困了,再睡一会儿。”

“行,你睡,我在边上守着。”

孙瓴再醒来,是被小米粥的香味给诱醒的。夏莹盛了一碗给他,他狼吞虎咽的就咽下了,末了还吃了两颗退烧药。孙瓴每日都这样昏昏沉沉。待他能下地时,屋内已收拾的整齐一新。夏莹笑盈盈的看着他“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孙瓴环顾四周,道了声“辛苦你了。”

夏莹微微一笑,他生的清秀,并未随着时间的摧残而年老色衰,只是眼角的一道细纹显现,不复最初的皮光肉滑。

也不知是否乱世练就了孙瓴一身铜皮铁骨,还是夏莹照顾得当。孙瓴渐渐的好了起来。只是病根还是落下了。也不是一朝一夕,这动乱年头,受到冲击他都是强撑着,早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现下一起发作出来,才觉积弱已久。

他与夏莹面对面坐在桌前。

“夏莹,恐怕我们一起吃饭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夏莹吃了口咸菜,没听见一样。

“你老是说‘食不言寝不语’,怎么自己吃饭时尽胡说。”

孙瓴语重心长“我不是胡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夏莹定定的望来,一双不甚清明。年轻时,他还没有这样的一双眼,那时他的眼,是柔,是媚。却没有这样的透彻。也不似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眼。中年人的眼,要不就是带着疲劳的血丝,要不就是走向老年的浑浊。

“我不会走的。”

孙瓴不得不承认夏莹是最懂他的人,他话还未出口,夏莹就已未卜先知。

“夏莹,你这是何苦。”

“何苦?我甘愿。”

“这样下去,我会拖累你。”

“孙瓴,你还记得你带我回来的那天吗?”

“……”

“你给了我一个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孙瓴看着那双眼。眼神好像穿透了岁月,看见时间的那一头。

“好。”

夏莹得他答话。面露喜色。“吃饭吧,都要凉了。”

“恩。”

“还有,夏莹。”

“什么事?”夏莹不复刚才沉重,语音轻快了些。

“不要再去医院卖血了。”

“……”夏莹扒了两口饭。“知道了,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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