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棠静静地趴在刑凳上,她已被嬷嬷摘去簪珥珠饰,长发披散,一身素服。侍卫持着厚重的竹板站在两侧,她毫不怯惧,只觉得阳光照在背脊上,暖烘烘的。
薛道权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棠,薛桓芳也在场旁观,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心里暗爽,他这个妹妹骄纵惯了,早该挫挫她的锐气。
落杖之际,薛棠忽地开口,“父皇。”
薛桓芳轻蔑一笑,以为她是害怕了,想要求饶,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诧异。
“守在宣政殿外的侍卫和宫人阻拦过我,是我以命相逼,硬闯进去的,请父皇不要责罚他们,”薛棠恳求道,“我愿再挨二十杖打,代为受过。”
薛道权讳莫如深的眸子看不出波澜,他淡淡应了声,扬手示意行刑。
挨打的是皇帝最宠爱的金枝玉叶,施刑的侍卫一时间不敢下重手。薛桓芳见板子轻了,厉声呵斥:“你们都没吃饭吗!”
侍卫闻声手抖了下,板子旋即重重落下,剧痛猛地袭来,薛棠拧紧眉头,指尖深扣刑凳边角。
赵德正心生不忍,公主从小养尊处优,娇皮嫩肉,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刑罚?他上前悄声劝道:“小公主呀!陛下就您一个女儿,您服个软认个错,陛下会宽恕你的。”
薛棠仍不屈服,“我……何错之有?”
赵德正呆住了。
竹板重重地打着,一下又一下,薛棠死咬嘴唇,强忍痛吟。
薛桓芳有些讶异,想不到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妹妹还挺能忍,不过再挨上十大板子,就未必逞能了。他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笑话。
薛道权冷眼睨视,“疼吗?”
帝王高高在上的探问,毫无感情。
薛棠强撑着昂起了头,“父皇……我是你的女儿,是一国公主,我受得住。”
额头青筋紧绷,豆大的汗珠密密滴落,她的脸色极其惨白,顽抗的眼眸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泽,破碎却又刚烈,不需要任何怜悯,骄傲地坚守着自己的尊严与信念,甚至带有一丝挑衅意味。
这副模样似曾相识,薛道权鼻翼翕动,“再加八十杖。”
薛桓芳敛容一怔,笑不出来了。现在的刑罚已经很重了,再加一倍,必然要了她的命。
“父皇,绾阳到底是个弱女子……”
“你要为她求情?”薛道权深藏的怒气泄出几分。
薛桓芳背若芒刺,立即低下了头,“听凭父皇处置。”
杖笞的闷响声回荡不绝,已打了三十多板,薛棠的后襟早已渗出了血,竹板上也沾了血,她仍一声不吭,薛桓芳别过头不忍再看。
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陛下,宰相求见。”
“不见。”薛道权一口回绝。
小太监面露难色,“谢阁老说陛下不见,他便不起。”
午后的日头正盛,跪立在宫门外的苍老身躯微微颤晃,同他一起跪着的文疏林连忙扶住了他,就在此时,一团阴影笼罩过来。
“你回去吧,朕意已决。”说着,薛道权的目光移向文疏林,“你老师腿疾未愈,好生照顾。”
谢雍开门见山道:“陛下,您不怕当年的梦魇再现吗?”
此话一出,薛道权脸色大变,“放肆!”
文疏林腾地低首叩地,讶异于帝王的震怒,不禁对谢雍所说的“梦魇”产生好奇。
谢雍毫不畏惧,苦苦相劝:“公主是您唯一的女儿,又是先皇后养大的,受先皇后长期教诲,她是永远忠于您的。公主只是性子冲动了些,但绝无涉政私心。”
说罢,他的额头重重叩地,“臣,愿以性命担保。”
薛棠被侍卫用担架抬出来时已气息奄奄,浑身是血。
文疏林的眼眶一下子湿了,心尖仿佛被狠狠揪起,步伐不觉前移,谢雍隐在袖中的手用劲一拽,将他拉了回来。
他突然意识到,他与公主之间不为人知的隐秘关系,老师似乎心知肚明……
“公主!”一声高呼倏地响起。
沉宗知急切地赶了过来,护在担架旁侧。
这一幕正好落在文疏林的眼中,沉宗知作为驸马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她身边,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心隐隐抽痛,一滴泪悄然落下。
薛棠趴伏在担架上喘息,面如死灰,麻木昏沉,一行人朝着太医院匆匆赶去。薛棠的后背血肉模糊,殷红的颜色像是要把她吞噬,沉宗知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
“我还没死,哭什么……你若再哭,就不要承认你是我的驸马,丢人……”薛棠嘶哑干涩的声音传来。
沉宗知忍泪含悲,哽咽道:“是我连累了公主。”
薛棠虚弱地摇摇头,“不关你的事,即使骊珠不姓沉,我也会帮她。”
“公主……”沉宗知肃然起敬,震撼而又心疼,吞声饮泣。
跨过门坎时,侍卫们即使再小心翼翼,担架还是颠簸了下,窒息般的剧烈痛感侵袭而来,薛棠的五官拧到一起,紧攥的拳头颤抖着,明明疼痛至极,可她却笑出了声,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惧不悔。”
朱红色的宫墙上,几只大雁飞翔而过,高亢嘹亮的啼鸣声响彻云霄,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