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大结局上(1 / 2)
夜已深了, 街上冷冷清清,月光凄迷。
皇城内的寺庙正在敲钟。钟声浑厚, 响遏行云, 夜里听来,甚是哀绝。
元淳帝驾崩之后,整个京城再度戒严。楚家和江家接管了两处城门,派遣了许多巡街的武士。
沈尧站在皇宫的宫门之外,心道:这座皇宫,果然不及魔教的老巢宏伟壮观。
当着侍卫的面, 沈尧一把揭下皇榜。守城的侍卫走了过来, 告诫沈尧:“把皇榜贴回去。”
沈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侍卫靠近, 好心提醒道:“小兄弟, 你今年贵庚?可有二十岁?听我一言,你把皇榜贴回去, 早点回家吧。”
这侍卫腰间佩刀,口音很像沭阳人。
或许,他来自沭阳江家。
沈尧暗忖:难道现在看守皇城的人,都出自武林世家吗?
沈尧的左手攥紧皇榜,右手伸向怀中,掏出一块做工精细的令牌, 正是江连舟送给沈尧的那一块“江家行者令”。
侍卫见了“行者令”, 果然变了脸色, 恭敬道:“大人。”
沈尧催促道:“你去通报吧, 就说有人揭下了皇榜。我叫沈尧, 是丹医派掌门的关门弟子。”
凭借这一块“行者令”,沈尧的进宫之路畅通无阻。
元淳帝招安五大世家的当天,江家的表现可谓正直果敢、干脆利落。江展鹏处理谭百清时,更是大公无私,毫不手软。
但为什么,元淳帝死后,举国哀丧,京城戒严,江家和楚家还能趁机抽调人手,甚至把持了皇城的守卫?
沈尧一边思考,一边走路。行至一半,他蓦地顿住。
卫凌风一直跟在他身侧。他这一停,卫凌风也停了。
沈尧问:“楚开容……”
“害怕吗?”卫凌风提醒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沈尧摇头:“师兄,我要是害怕,我就不会来京城。若问我现在最怕什么?我最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是不想让我担心,你一个人去走回头路。”
卫凌风目视前方:“我不走。”
沈尧道:“那我们一起往前。”
漫漫长道上,石墙高耸,宫灯耀亮。
两位公公替沈尧和卫凌风引路。他们弯身低头,将沈尧和卫凌风带进了太医院。
太医院内,灯明如白昼,四下无人声。因为元淳帝驾崩了,举国新丧,太医院的所有人都在披麻戴孝。
几位年轻的学徒伏在案前抄录医经,沈尧走过去一看,略感疑惑:这不是他们丹医派的入门典籍吗?
沈尧发问:“请问你们从哪里买到了这本医书?”
其中一位学徒抬起头来,看着沈尧:“不是买的,是何大人在七年前写的。”
“何大人?”沈尧道,“太医院的何大人?”
台阶之前,忽有一个人应道:“正是老夫。”
沈尧侧身一看,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呆在了原地。
这位白发白袍的何大人,形貌像极了沈尧师父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沈尧再三确认,脱口而出:“师叔?”
何大人微微颔首,又说:“二位随我来。”
沈尧迟疑着未曾挪步。而卫凌风已经跟过去了。沈尧只能紧随卫凌风,同那位何大人一起走向太医院的西侧。
太医院西侧的灯笼少了几盏。此处人影凋敝,杂物堆积,也没有护卫镇守。何大人喊了一声:“老王!”暗处又走出来另一个太医打扮的老者。
卫凌风立刻上前,恭敬道:“王师叔。”接着拱手抱拳,对何大人道:“何师叔。”
何师叔与王师叔各叹一声,席地而坐。迎着幽暗月色,王师叔的眼中微泛泪光,还问道:“卫凌风,那是你的小师弟吧?”
沈尧蹲在了卫凌风身边,规规矩矩地恪守礼节:“见过二位师叔。”
王师叔点头,赞许道:“不愧是我丹医派的下一任掌门人。”
沈尧质疑:“我?”
王师叔再次点头:“你师父把《灵素心法》传给了你。按我们丹医派的规矩,持有《灵素心法》者,便是下一任的掌门人。”
沈尧垂着头,抓了一下自己的发带:“师叔,你们当年为什么离开丹医派?”
“年轻不懂事,”何师叔背靠墙壁,回忆往昔道,“我和你另外几位师叔都认为清关镇太小,容不下我们施展抱负。只有你师父,愿意待在清关镇。”
何师叔伸出手,指着王师叔道:“你的王师叔,如今已是太医院的提点。”
沈尧盯着王师叔白袍下的官服,猜测道:“正六品大官?”
“正五品。”卫凌风纠正了沈尧。
沈尧立刻抱拳:“草民参见正五品提点大人。”
王师叔敲了沈尧的头。这个举动,就像师父一样。沈尧不由得恍惚了,低声问:“其他几位师叔呢?”
这一回,何师叔沉默不语。反倒是王师叔坦然回答:“葬在京郊了。”
沈尧又问:“寿终正寝?”
王师叔摇了摇头:“丹医派的人,至少活到九十岁,才算寿终正寝。我们的师父,年过五十,方才收徒。”
沈尧深吸一口气,直言道:“那是为什么,几位师叔死得这么早?”
王师叔反问:“你们今日前来,是为了替太子治病?”
沈尧点头。卫凌风摇头。
王师叔教导沈尧:“多跟你师兄学一学。”
沈尧脸上露出迷茫神色:“啊?”
何师叔接话道:“在这皇宫之中,最重要的不是为贵人们看病,而是看清局势,为自己保命。皇宫如江湖,江湖亦如皇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轻轻拍了拍沈尧的后背,这个举动也是师父曾经做过的。
彼时,师父对沈尧说:“阿尧,你要用心学医,将来治病救人,积德行善。”
而今,师叔对沈尧说:“掌门,你要回清关镇,继续治病救人,远离江湖。”
沈尧扯开了发带,发丝松散,遮住他的半只眼。他潜在阴影中,不觉笑了笑,才说:“师叔,来不及了。药王谷早就盯上了我们……从丹医派开宗立派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身在江湖中,怎能离得开?”
何师叔看着卫凌风:“你一向懂事明理。你多劝劝你师弟。”
卫凌风却说:“我觉得师弟言之有理。”
沈尧重新绑好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袖和衣领,站在两位师叔的面前,恭敬道:“师叔,我今日揭下皇榜,正是为了替太子治病。”
何师叔叹了一口气:“若是为了积德行善,治病救人,那大可不必。与你有一致想法的师叔们,如今都葬在京郊。”
沈尧重新坐在台阶上:“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们会死?元淳帝杀了他们吗?”
卫凌风回答道:“元淳帝祈求长生不老,多年服食丹药。那些丹药里,有铅霜、□□、水银。常年服食这些东西,有什么后果?你应当明白,阿尧。元淳帝子嗣稀薄,太医上谏……”
沈尧倒抽一口凉气:“元淳帝就把他们杀了?”
“杀了两个,”何师叔接话,“还有后宫的娘娘们求子、贵人们求药,出了差错,我们都担当不起。”
沈尧有感而发,不禁笑了:“我早前听说,魔教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后来我亲眼见证武林正派和魔教的作风差不了多少。没想到,京城皇宫也是个有理无处说、有力无处使的地方。平民如蝼蚁,人命如草芥。哎,师兄,我竟然开始赞同世家大会上郑家主的那番话,尊崇国法,尊崇律法,才是武运昌盛、国运昌盛之道。”
卫凌风转过头,看着近旁的一道侧门:“嗯,各地的门派、世家割据,谈私仇、讲公愤,无人在意平民的死活。”
他说完这句话,侧门进来一队御前带刀侍卫。为首的侍卫大声喊道:“谁是沈尧?”
沈尧应道:“我!”
那侍卫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子殿下正在等您,沈大夫。”
何师叔和王师叔面露惊诧之色。
王师叔站起来,道:“这位沈大夫……”
王师叔还没讲完,那位侍卫的右手按住了刀柄:“王大人,这位沈大夫自称是丹医派人士。依您之见,沈大夫医术如何?若是个江湖骗子,兄弟们就把他斩了,省得耽误了太子殿下的病情。”
王师叔单手负后,语声和蔼可亲:“以我之见,这位沈大夫虽然年轻,但医术十分高明。对于同行的提问,沈大夫应答如流,且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确实像是丹医派的弟子。”
侍卫眉梢一挑,唤道:“沈大夫请,王大人请。”
乌云遮月,路径幽暗,沈尧穿过一地树影,走向了那一群带刀侍卫。王师叔和卫凌风都跟在他的身后。侍卫又横刀向前,未出鞘的刀口立向卫凌风,问:“你是谁?”
王师叔代为回答:“他也是丹医派的弟子,是这位沈大夫的师兄。”
太医院的王大人三番四次为两个来历不明的混小子说话,那侍卫不愿招惹麻烦,便不再多问。众人踏破夜色,直往太子寝宫而去。
寝宫门外,明灯高挂。
台阶之前,黑压压跪着一片人。沈尧躬身垂首,作出一副谦卑模样,眼角余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丫鬟和仆从,猜测他们正在为太子祈福。
元淳帝推崇佛法,还在宫中建了一座寺庙。先贤曰:“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元淳帝对佛法的痴迷也使得宫中上下都会念两段佛经。
沈尧跪在台阶上,向太子行礼时,听见身后有丫鬟小声念经,心中暗道:这是在祈福,还是在催太子上路?
沈尧、卫凌风、以及他们的王师叔跪了好一阵子,正门终于打开。宫中走出两位太医打扮的中年男子,还有……楚开容。
沈尧抬头时,正好对上楚开容的凝视。
从清关镇到凉州的那段路上,楚开容一直都是一副风流倜傥、折扇不离身的贵公子做派。今夜的他与往日不同。
楚开容穿着素衣简服,以一条白绸束发,眸底敛尽一切笑意,唇角却微微上挑:“二位请进,王大人请进。”
卫凌风、沈尧在门口脱了鞋,赤足踏进殿内。
门后立着一道山水覆雪的屏风,山高水阔,明月皎皎,千里寒江飘雪,左下角却题着一个小字:夏。
明明是雪景,为什么要写“夏”?沈尧腹诽。
这时,楚开容绕过屏风,撩起纱帐,缓声道:“许兴修,你的同门师兄弟来了。”
数月不见,许兴修的形貌没有一丝改变。但他听完楚开容的话,却是充耳不闻,他还对楚开容说:“太子殿下有我看顾,不必再找外人。前日里,丞相来过一次,国不可一日无君……”
许兴修和楚开容说话时,沈尧已经摸黑走进一间房。他闻到清浅馥郁的香料味。这股气味若有似无,初闻时,容易将它错认为安神静心香,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厉害的迷魂香。
太子寝宫里,竟会用到迷魂香?
沈尧打开窗户,清风入室,吹散香气,床上现出一位年轻男子的人影。此人身穿一件绸缎织成的龙纹黄袍,两脚挂在床尾,不知是死是活。
“殿下?”沈尧试探道,“太子殿下?”
无人应声。
帐幔间一片死气沉沉。
沈尧跪在床边,正想看清太子脸色,床上那人忽然动了一下。接着,这人伸出两只手紧紧扣住沈尧的手腕,哑声道:“大哥,我不想死。”
沈尧浑身僵硬,犹疑着问道:“黄半夏?”
黄半夏躺在床上点头。
沈尧搭着他的脉搏:“你怎么成了太子?”
“太子死了……”黄半夏闷咳一声,“太子瘦弱……楚夫人带我入宫……戴面具……”
沈尧指尖一凉:“因为你也身材瘦弱,他们竟把你扮成假太子?”
黄半夏极度孱弱,早已分不清虚实:“大哥,你把我从梦里救出来……我不要待在皇宫。”他的心脉越来越缓。沈尧按压他的穴位,他蓦地惊悸,喉间扯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声。
沈尧满头冷汗,不仅是因为黄半夏病情危重,更是因为,黄半夏落得这般地步,并非他染上了什么恶疾。而是因为,有人使用复杂难缠的针法封住了黄半夏的穴道,只盼能活活拖死黄半夏的这条命。
是谁呢?
谁封住了黄半夏?
这种针法,像极了丹医派的手笔。
丹医派的本门真传,正是针灸。针灸可以助人,也可以害人。
沈尧不禁默念道:黄半夏,黄半夏,当初我不该带你离开安江城。
沈尧原本指望着,治好太子,攀上皇族,依靠朝廷的势力,找出杀害师父的凶手。怎料皇族还没攀上,先把自己搭了进去 。就连黄半夏的这条命,都是大人物用来博弈的一颗棋子。
几个月前,沈尧听说黄半夏被楚开容找到了,竟然还为黄半夏感到高兴。因为他觉得楚开容尚存一份善心。
我的脑子进了水!沈尧怒骂自己。
他握紧黄半夏的手,忽听许兴修在他背后问:“你为什么进宫?”
沈尧扭过头,看见许兴修、 楚开容、卫凌风三人全都站在床侧。
沈尧早已厌烦了藏头露尾的话术,何况现在人命关天。沈尧急忙道:“恕我直言,眼下形势危重……”
许兴修打断了沈尧的话:“太子病因难寻,病情迁延,沈大夫,你治不好他的病。你们走吧。”
卫凌风却说:“元淳帝驾崩,太子死后,楚开容会不会登基?”
“卫凌风!” 许兴修压低声音道,“在太子寝宫里大放厥词,让守卫听见,会被推到菜市口斩首。”
卫凌风横过手掌,在脖颈间划了一下:“三两句闲言碎语,你听不得。明知楚开容狸猫换太子,你还帮他封住了黄半夏的心脉。你不怕事情败露,自己被斩首吗,许师弟?”
许兴修急怒攻心,气息不稳,只能扶墙站立,沙哑道:“你什么都不晓得。你在城外高枕无忧。你怎会明白,我要如何苟活?”
卫凌风竟然说:“为了苟活,我做过许多事。”
楚开容终于在此时开口:“说来话长……”他缓缓落座在一把软椅上。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他垂首不语,整张脸半明半暗。
“楚一斩,”沈尧叫了他的诨名,“你不要吞吞吐吐。”
楚开容双手搭在膝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年前,元淳帝的两个弟弟都被他流放去了边疆。元淳帝驾崩当晚,太子死了。皇室无人,国脉将衰,此消息一出,朝野必将震荡,异族必定来犯,你们骂我狸猫换太子,你们当我愿意做这种混账事!我家住京城!我不保皇城,谁来保?”
卫凌风坐在床上,亲手探过黄半夏的脉息,才说:“楚开容,当年你毒发病重,无药可救时,是不是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让你来清关镇的丹医派寻医问药。”
楚开容凝视着卫凌风。
卫凌风说:“那封信,是我写的。”
楚开容闪身到床前,拽住了卫凌风的衣领。他骨节嘎吱作响,目光中迸发骜狠之色,再无一丝一毫的宽宏气度。
卫凌风与他对视:“我从京城商队的口中得知,京城楚家的公子病重。我托他们带给楚家一封信。此后,你飞鸽传书,一直与我书信往来。”
楚开容闭目养神。片刻之后,他恢复往日的心境,胸膛仍然起伏不止:“你引我谋.反。”
卫凌风搭住他揪在衣领上的手,一根一根地掰走他的手指:“楚公子,何出此言?”
楚开容一笑,应道:“你在信中提及我的父辈。我父亲早亡,江湖传闻他重病不愈、悬梁自尽……全是假话。当年元淳帝赐了他一杯毒酒。只因楚家在京城享有盛名……我父亲做了武林盟主,还是元淳帝的堂弟,民间有人供奉‘楚’字寺庙……卫凌风,你甚至把我的亲笔信泄露给了药王谷。那位谷主进谏元淳帝,元淳帝暴跳如雷,急忙招安五大世家。”
周围还有旁人在场。楚开容却不在乎,直言不讳道:“我初进丹医派,怀疑寄信人是你。但你行事过于沉静,人也循规蹈矩,我料定你胸有城府,绝非一日养成。”
沈尧听得云里雾里,质疑道:“楚开容,你来我们丹医派,是因为你中毒了。谁给你下的毒?”
“药王谷,”楚开容如实解释,“他们想将我除之而后快,再去元淳帝的面前邀功。”
他紧盯着卫凌风:“你早就知道了这些事。”
卫凌风道:“我在药王谷待了几年,侍奉于谷主身边,自然有所耳闻。”
楚开容又问:“你为何能离开药王谷?”
这个问题,无数人问过无数遍。卫凌风从未回答过。
而今,卫凌风实话实说:“药王谷的谷主想要《灵素心法》。他把我送到清关镇,让我拜入丹医派门下。等我得到丹医派的真传,再拿回《灵素心法》,药王谷便会铲除丹医派……我是药王谷派来的细作。”
卫凌风神态湛定,语气镇静。
沈尧和许兴修却听得心神巨震。
许兴修眼见卫凌风无喜无怒无怨无悲,心下极度怅然,不由得说:“卫凌风!丹医派所有师兄弟的身家性命系在你一人身上,你甘愿做药王谷的鹰犬?”
沈尧只问:“师父知道你从哪里来吗?”
“师父猜到了,”卫凌风望向远处,“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我来时,满身伤痕,百毒入体。他教我如何化解毒性……”语声渐低,卫凌风说:“我亦愧对恩师。”
楚开容颇感兴味地看着卫凌风:“你想过没,为什么段永玄知道你的身份?数月前的武林大会上,段永玄同我说了。因为你师父和段永玄是故交。所以,我们还没抵达凉州之前,你师父就修书一封,寄给了段永玄,将你的底细告诉了他。你师父在信上说,卫凌风中过药王谷的一百多种毒……”
卫凌风呼吸一顿。
沈尧瞳孔一缩,悄声道:“不可能。”
“有何不可?”楚开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在这江湖之中,你还指望,能用真心换真心?”
“无论如何,”沈尧定了定神,重申道,“我要救回黄半夏。”
楚开容拾起桌上一把竹骨折扇。他反转扇柄,挑起沈尧的下巴。
沈尧被迫抬头,仰视着他。
他居高临下地端详沈尧:“眼前这条路,不是我选的。你师兄早已策划好一切。你对着我说,不如去求你师兄。”
“楚公子何必抬举我,”卫凌风接话,“我只盼望药王谷的谷主粉身碎骨。”
楚开容展开折扇:“不止。你想连根拔除江湖各大门派。你比那个魔教妖女更狠,她只是杀了几位掌门。而你,你要让门派的根基……荡然无存。”
楚开容拢袖抱拳:“卫兄,好手段。”
卫凌风并未做声,像是默认。
这房间里的黑暗与寂静不断延伸,仿佛吞吃了一切良善。
所有人的面貌,都被阴影笼罩。
空余一盏烛火飘摇。
沈尧垂目,又问:“楚开容,当日在丹医派,谁杀了你的侍卫?”
“是我自己,”楚开容两手摊平,折扇夹在他的指间,“还有安江城的那个绮蓝,你记得她吗?他们死在我的刀下,并非我故意为之。”
沈尧哑声道:“你还能在无意中杀人?”
楚开容笑着说:“我夜间熟睡时,绮蓝姑娘来吻我的脸,我正从噩梦中惊醒,拔刀便斩了她 。那个侍卫也是,深更半夜查看我是否安好,我一拳打在他心口。沈大夫,你不必对你师兄失望,我们江湖中人,大抵都是这样。杀人太容易,提刀一条命,挥刀一条命,谁会在意?”
“我!我在意!”沈尧猛锤一座木柜。
木屑飘洒,沈尧说:“我一直记得刚出清关镇时,你同我说的一个故事。你说,你曾经一时失察,让一群土匪杀了一对夫妻。你很后悔当日没有救下他们,因此而自责。我以为这是你的本心,楚开容。你本心向善。”
楚开容一怔。
沈尧抬起黄半夏的手臂:“让我带走他。他年纪尚轻。他父亲为了安江城百姓付出许多,土匪的刀没落下来,他还能活。”
许兴修阻挠道:“你不能直接走。丞相派人守在了太子寝宫的门前。”
沈尧反问:“为什么丞相允许楚开容待在寝宫里?”
“国不可一日无君,”许兴修看向楚开容,“依丞相的意思,太子命不久矣。皇族之内,能继任大统的……”
沈尧当机立断,点按黄半夏的几处穴位,将他弄成了龟息之态。就像当日在流光派,沈尧协助赵邦杰装死一样。
而后,沈尧道:“太子薨了。”
他迈过门槛,走到前厅,高呼:“太子薨了!”
王师叔根本没有验过黄半夏的脉搏。此时,王师叔长舒一口气,竟然也朗声宣告道:“太子薨了!”
隔着一道雕花剪影的木门,沈尧看到殿外众人伏跪痛哭,哭声撼天,宛如山崩地裂。
真太子已死,假太子也死了。
尸体停棺静置,真太子得以入棺。
而黄半夏的面具被揭了下来。沈尧抱着黄半夏,坐在一辆马车里,在两位师叔的陪同下出宫。
马车上,两位师叔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皇城。
一道又一道的宫门在他们的身后关闭。
巍峨壮丽的宫阙城楼,终究化作一缕过眼云烟。
王师叔眼皮微垂,疲惫倦怠道:“终于能告老还乡了。”
何师叔也附和道:“终于放我们走了。”随后,何师叔又说:“卫凌风那孩子……”
沈尧低声道:“他有他的路。”言辞冷淡,不复往日热情。
皇宫最高的一座城楼上,卫凌风凭栏远望,目送沈尧的那一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宫门尽头,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长风吹乱了他的发丝。
浮云渐止。
他眺望苍穹,日光刺眼。
楚开容在他身后说:“早知如此,你何必让我陪你一起诓骗师弟?”
卫凌风侧过脸,只见楚开容一身黑袍,腰缠金丝龙纹,头戴珠簾王冠。紫檀木雕出一道锦绣华门,楚开容穿过这扇门,神色平静,兼具帝王之象。
卫凌风道:“算不上诓骗。”
楚开容站在城楼上,意气风发:“我终于说服了江展鹏,也凑齐了京城的守卫。否则,真太子咽气的当晚,我会被御林军活捉。”
卫凌风却说:“应当感谢黄半夏。”
“黄半夏此人胆小懦弱,不曾练武,出身优渥,且不是京城人士,便于操纵,”楚开容念起黄半夏的种种好处,“多亏这一招狸猫换太子,为我们拖延了几日……”
卫凌风语气平淡道:“恭喜。大业得成,旗开得胜。”
这句话,说得没有一点波澜。
他实在不适合溜须拍马。
楚开容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天下英雄俯首称臣,乃是多少人的毕生之愿。”
卫凌风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再除掉一个药王谷,就能解除心头之患。”楚开容提醒道。
卫凌风转身,走入楼中阁,自顾自地说:“药王谷的谷主对我们恨意滔天。我让沈尧先走,便能保他周全。两位师叔护在他左右,帮他治好黄半夏,不至于让他过度劳累。沈尧吃过十年昙花,内力只是昙花一现。待我忙完,便将我的功力尽数传给他,填补他的亏空,补全他的寿命。”
楚开容感怀道:“你要把自己的命,赔给沈尧?你不欠他什么东西,何至于此?”
卫凌风岔开话题:“伽蓝派近日如何?”
楚开容回应道:“一如既往。”
卫凌风道:“元淳帝和他的太子都用伽蓝派续命。伽蓝派续命的方式,正是以命抵命。他们不愿意牺牲本门弟子,便去秦淮楼、熹莽村大肆屠戮,再把罪名嫁祸给别人。”
楚开容点头:“审问苏红叶的那一日,我已经猜到了。在安江城时,我派人盯着伽蓝派的老头,后来他去了熹莽村。当时我还想讨要一本《天霄金刚诀》……”
卫凌风看着他,只问:“安江城的瘟疫,又是从何而来?”
楚开容交给他一块令牌:“药王谷的队伍滞留在京城之内,你不妨亲口去问药王谷。别忘了带上段无痕。段无痕武功盖世,光明磊落,真是一枚好棋子。”
卫凌风接过令牌,接着问:“你打算杀了段无痕吗?”
楚开容笑意盎然,摇了摇头:“段夫人警告过我,唇亡齿寒。我明白她的意思。武林世家这一代的年轻人,全都非常仰慕段无痕。我要是杀了段无痕,世家子弟便不会归顺我,我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凌风把令牌收入袖中,淡声道:“我死后,你会杀了沈尧吗?他知道得太多,急躁易冲动,有违江湖规矩。”
楚开容目光深沉,并未立刻作答。
王冠上的珠簾交缠,晃出簌簌轻响。
卫凌风抬起手,理顺珠簾,温声道:“当日在丹医派,我给你解毒之后,又下了另一种毒。当今世上,仅我能解。你若是杀了我师弟,我斗胆让新帝陪葬。”
卫凌风伤势未愈。如今,楚开容的武功在他之上。
卫凌风刚说完,楚开容紧握他的手腕,使力一撇,只听一阵腕骨崩裂之声。卫凌风感到奇痛钻心,头晕发作到天旋地转的地步。他咬着牙,并未喊出一丝痛呼。
楚开容惋惜道:“卫兄,真对不住,你刚长好的手,竟被我拧断。”
卫凌风唇色泛白:“每个月的月初,你是否整夜盗汗,阴亢阳虚?这是毒性外露的症状。我已嘱咐不同的人,按月给你送药,七个月即可痊愈。”
楚开容余怒未平,眯眼看他,正要折断他的另一只手,他道:“你父亲早亡,你恨元淳帝。元淳帝杀你父亲,并非仁君。你大仇得报,是为君主,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但你所杀之人,亦是旁人的父母、子女、丈夫或妻子。你初登基,该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登临帝位,不是为了让天下英雄俯首称臣,是因为群臣相信你能勤于政务,爱民如子。万邦归顺,海晏河清。”
楚开容放开了卫凌风:“留在京城,辅佐我不好吗?”卫凌风没作声。
半晌后,楚开容摘下王冠,坐在椅子上 ,低着头显出一丝疲惫:“你走吧。”
大牢里昏暗阴冷,终年不见日光。唯独一盏油灯立在墙上,灯芯将灭不灭,仿佛燃烧在阴曹地府中。
四周寂静如坟垄。
杂草铺成的地面上,段无痕正在运气打坐。他处于这样凌乱肮脏的阴森牢房里,周身竟然不染尘灰,衣裳比隆冬时节的白雪更干净整洁。
卫凌风手持令牌,打开一道牢门,念道:“段公子。”
段无痕道:“何事?”
卫凌风道:“元淳帝驾崩,太子已薨,皇族式微,丞相推举楚开容继位。”
“他本不姓楚,”段无痕似乎早有预料,“为了待在京城,放弃皇族姓氏。”
卫凌风点头:“近日封城,药王谷的人滞留在京城之内……”
段无痕从牢房里走了出来。他从狱卒的面前经过,问道:“我的剑?”
狱卒马上取来段无痕的长剑,毕恭毕敬交到段无痕的手里,头往下垂得更低,丝毫不敢碰触段无痕的目光。
段无痕握着剑,沿楼梯上行。
卫凌风跟在段无痕身后,明朗的月光逐渐照入眼前,像是从阴曹地府走回了人世阳间。
卫凌风问他:“肩膀上的伤,养好了吗?”
段无痕回答:“有劳你派人给我送药。”随后又低声说:“楚家校场上,让谭百清口吐真言的人……”
“是我。”卫凌风承认道。
段无痕没再说话。
二人出门后,一辆马车正在等候,驾车之人是赵邦杰。
段无痕、卫凌风先后踏上马车。骏马疾行,驶向京郊,很快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宅邸前。
这座宅子里关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锦衣华服,正坐在梳妆台前绾发,左脚的脚踝上戴着镣铐,将她锁在了距离一根玄铁柱子一丈远的范围内。
卫凌风念出她的名字:“锦瑟?”
锦瑟回头望他一眼,右手停在发间,试戴一支翡翠簪。她轻嗤一声,笑道:“呦,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两位俊美赛神仙的公子都吹来了。”
她只看到了卫凌风和段无痕,显然忽视了赵邦杰。
诚然,比起卫凌风与段无痕二人神仙般的相貌,赵邦杰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赵邦杰出声道:“锦瑟小姐……”
锦瑟揽镜自照:“老娘的年纪能做你娘了!你还叫我小姐!讨厌,又来占老娘便宜。”
名门正派的小姐和夫人们绝对不会讲这种话。赵邦杰一时词穷了。片刻后,他才恢复过来,质问道:“你要进京城,少主带你来了。你要住京郊,少主给你准备了府邸。你何时才肯坦白你的蛊虫从哪里来?你是否认识药王谷的人?你害过多少无辜性命?”
锦瑟的体内有一只母蛊。倘若对她严刑逼供,她催动母蛊,就会当场暴毙。
因此,段无痕没把她关进凉州段家的地牢。
细细碎碎的月辉洒在窗前,照入雕花铜镜,为她增色不少。她斜睨着段无痕,指着他说:“你来,给老娘描眉、戴发钗。”
段无痕虽然清心寡欲,尚未娶妻,却也知道,为女子描眉簪钗,应当是夫妻之间的嬉戏和情趣。
他对锦瑟说:“切莫得寸进尺。”
锦瑟笑道:“你害怕我啊?怕我玩完老子玩儿子,老子儿子齐上阵,一前一后春思荡,夜来夜欢多癫狂……”
卫凌风生平第一次听人说出“玩完老子玩儿子,老子儿子齐上阵,一前一后春思荡,夜来夜欢多癫狂”这等虎狼之词。他不由得一怔,宛若石雕一般杵在原地。
段无痕则是十分愠怒:“魔教中人,言辞如此粗鄙不堪!”
“这就算是粗鄙不堪啦,”锦瑟叹气,“少见多怪。”
段无痕怒火冲天:“寡廉鲜耻!”
锦瑟略带怜悯地看着他:“哎呦,你气到冒烟了,也只会骂人寡廉鲜耻?你爹怎么教你的啊。”
卫凌风咳嗽一声,问她:“你认识段永玄?”
锦瑟扔开簪子:“段永玄人在哪里?”
“家父正在闭关。”段无痕回答。
锦瑟忽然不说话了。
卫凌风道:“要我帮你簪发吗?”
锦瑟反问:“你是谁?”
卫凌风走到她面前,从檀木妆匣中捡起一支玉钗。
衣袖遮挡了卫凌风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长匀称不似凡间之物。比起那一支灵璧玉钗,他的这只手更像是精雕细琢的稀世珍品。
铜镜中倒映着锦瑟的容颜,她忽觉自惭形秽,肺腑间滋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恼意。她挥袖扫清桌上的钗环粉盒,但那些东西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被一阵诡异的风托住了。
她神色大变,惊道:“无量神功?”
她怵然发问:“你到底是谁?”
卫凌风道:“云玱。”又折回最初的问题:“你认识段永玄?”
锦瑟起身,却摔倒在凳子边上。
她双脚蹬地,猛然向后退,与卫凌风隔开三尺,才说:“什么认不认识的,段永玄是我的老情人。我连他股间长了几颗痣都记得清清楚楚。段无痕,按规矩讲,你要叫我一声小娘。来啊!你叫一声小娘,让我听听。”
话音刚落,段无痕拔剑出鞘。
赵邦杰忙说:“少主,少主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
段无痕道:“她满口污言秽语,不必再问。”
锦瑟勾唇,瞟视着段无痕:“坏种,你跟你那没心肝的爹一样。要不是老娘告诉你,药王谷照顾着狗皇帝的身子,伽蓝派续着狗皇帝的命,你还把江湖八大派当作大好人吧?怎么着,利用完老娘,又要拔剑砍老娘?”
“确实,江湖八大派表面上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受到朝廷各种庇护,占尽各种好处,”卫凌风继续问道,“锦瑟姑娘,你和乌粟是故交吗?”
锦瑟点头:“她跟石刁柏那个老头走得很近。”
石刁柏,正是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本名。
石刁柏这三个字,也是卫凌风幼时梦魇的根源。
“乌粟送了你许多蛊虫?”卫凌风又问。
锦瑟把玩起自己的指甲:“她跟石刁柏换了许多蛊虫。老娘从她手中偷走了好几瓶。公子,你对我问东问西的,无非是为了打探怎么杀掉石刁柏,我实话跟你讲了吧,没可能的。这世间没有一个人能杀石刁柏,剑仙再世都没辙。”
段无痕被江湖传颂为“少年剑仙”。段无痕不禁问:“为何杀不了他?”
“他是万蛊之蛊,万毒之毒,”锦瑟缓缓抬眸,“他没有内功,但他座下有走狗无数。他拐走童男童女,只为了练毒试药。江湖上,没有哪个门派的毒药蛊虫,能比得上药王谷。”
卫凌风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
锦瑟侧卧在地上,衣领下滑,露出圆润肩膀:“公子,但别忘了,养蛊之人,必被反噬。蛊虫越强,反噬越强。”
夜色漆黑,星芒微亮。段无痕走出房间,逐渐远去,赵邦杰快步跟在他身后,只留下锦瑟和卫凌风仍然待在室内。
卫凌风掌心蕴力,化用无量神功,直接捏碎了千年玄铁制成的铁链。
他看着满目惊慌的锦瑟,竟然说:“我不杀你。我放你走。”
锦瑟鬓发蓬乱,遮盖双眼,形如女鬼般伏卧于地面,痴痴发笑,似癫若狂。笑声越来越大,她整张面孔都扭曲了。
卫凌风问:“你笑什么?”
“当年在凉州,你舅舅把我从秦淮楼救出来时,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锦瑟应道,“可他被腰斩的那一天,我却仓皇逃离了教内。”
“我在笑我自己啊。”她说。
卫凌风走出宅邸时,段无痕和赵邦杰已经不见了。
段无痕一向神出鬼没。他行事之前,不需要告知任何人。
药王谷与伽蓝派勾结已久。这世间除了药王谷,再没有哪个门派可以放出数之不尽的蛊虫。段无痕始终记得熹莽村那一夜,众多村民死在他面前,而他只能亲眼看着那些男女老少在滔天火光中被焚烧。他闻到尸体被炙灼的腐烂气味。他束手无策。
剑客武士死于争斗,这是江湖中人的宿命。
段无痕与人交战,拔剑之前,犹存“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的心念。哪怕他被对手斩于剑下,亦是他技不如人。
那些村民手无寸铁,不该卷入江湖纷争。
祸不及百姓,血不溅庶民——这是名门正道的规矩。
他骑马在街上飞驰。他明知药王谷势力雄厚,与之抗衡,必须从长计议。但他已在熹莽村公然挑衅谭百清,在楚家校场上当众拔剑弑君,他不在乎区区一个药王谷的威胁恫吓。
夜静月明,段无痕在石刁柏所住的华宅门前勒马停下。
门口立着两座石狮子。石雕的基底上刻写“药王谷”三字。
“少主,”赵邦杰跟着下马,“稍安勿躁……”
段无痕因为挟持天子而入狱,京兆尹还没开始审问他,段无痕就直接出狱了,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赵邦杰不敢大肆宣扬。
今日遇到卫凌风之后,赵邦杰跟随卫凌风偷偷来接段无痕,也没有告诉段家的兄弟们。怎料,段无痕竟然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药王谷的宅邸之前。
赵邦杰劝诫他:“少主!我们并非药王谷的对手。”
段无痕没有理他。
周围的一切声响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段无痕打了个指诀,身旁的两匹马纷纷如飞跑走。他拽着赵邦杰跳上街边一棵百年老树的树杈。茂盛的枝叶遮挡了他们二人的身形,隐没在茫茫夜色中。
直到晨曦微露时,赵邦杰才听见一群陌生人的声息。
他从树叶的缝隙中向外偷看,看见十几个药王谷弟子走出马车。每一位弟子的肩头都扛着布袋,那布袋长约三尺,装得鼓鼓囊囊,缝得严严实实。
赵邦杰正疑惑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段无痕就摘下一片树叶作为暗器。
凉风掠过,树叶如刀,以不可阻挡之势削向一只布袋的绳口。布袋敞开了,药王谷的弟子“啊”地一声,袋子里掉出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垂髫女童。
那女童穿着夹袄,戴着一块长命锁,尚有呼吸,双眼紧闭,大概是中了迷药导致昏厥。
药王谷的弟子将女童装回麻袋,疑道:“袋子破了?这小孩忒晦气。”
另一位弟子说:“你跟一个过两天就死了的人计较什么。”
众位弟子先后踏过门槛,再关上大门。微亮的天光中,两座镇宅的石狮子阴森可怖,像是荒野上竖起的孤坟。
段无痕冷声道:“他们在京城作奸犯科,官府不管?”
“少主……”赵邦杰欲言又止。
片刻后,赵邦杰吐露实情:“世家大会召开前,我听闻京城有几户人家的孩子走失了。新君快要继位,楚家和江家把守城门,药王谷的弟子出不了城,才会在京城动手。”
段无痕背靠树干,手握长剑:“药王谷为什么要杀童男童女?”
“属下不知,”赵邦杰思索道,“属下只在志怪小说上见过……”
段无痕侧目看他:“见过什么?”
赵邦杰道:“见过妖怪……生吃童男童女。”
段无痕笑了一下。虽然他眼底并无笑意,但他毕竟容色出众,仅仅微露一个笑容就让赵邦杰心神一凛,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赵邦杰抱紧怀里的剑,错开目光,进言道:“少主,卫大夫自称侍奉药王谷多年。少主何不再去问问卫大夫?”
段无痕凝视着他:“卫凌风在哪里?”
赵邦杰抬起头:“在公馆。今日他给我送信,写明了公馆的地址。”
段无痕又问:“沈尧也在公馆?”
赵邦杰道:“属下并未见到沈大夫。”
段无痕蹙眉:“沈尧不在京城?”
“他在,”赵邦杰回答,“卫大夫说,沈大夫住在另一间客栈。”
段无痕不禁思忖:剑客们一旦与药王谷争斗,难免受伤流血。小孩子解毒化毒都需要大夫,多一个沈尧,多一份保障。
第二天,段家的剑客们频繁出没于京城各大药房。
沈尧早起出门买药。返程的路上,他总感觉有人跟踪自己。
他猛然回头,向后一望,只见满街的寻常百姓,还有几位怀春少女被他盯红了脸。
奇怪,难道是我想多了?沈尧腹诽。
回到客栈后,沈尧分拣好药材,在顶楼的小灶房里磨药。两位师叔坐在他身边,手脚麻利地烹制药膳。
何师叔问:“黄半夏叫你大哥,他是你什么人?”
沈尧道:“他是我……我认的干弟弟。”
何师叔点了点头,又问:“你,订亲了吗?”
沈尧惊了,没想到师叔一下跳到这个问题上,忙不迭道:“订亲?”
何师叔谆谆教诲:“先帝降旨于罪臣,通常要灭人九族。因此,我和你王师叔迟迟不愿娶妻成家。我们在京城毫无根基,误入皇宫,身无武功,跑也跑不掉。你和你师兄不一样,你们都是自由身,时候到了,就该早点娶妻生子,这才是正道。”
正在疯狂捣药的钱行之马上来了劲,狂吼道:“师叔,师叔,看我!我已经有家室了!”
沈尧介绍道:“对!九师兄有四个老婆。”
钱行之握着药杵,抒怀道:“哎,我家中那四位老婆,都做过一些让我羞于启齿的勾当。但我仔细想过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会责怪她们。”
几人正说着话,店小二敲门,告诉沈尧,有人找他。
沈尧匆匆下楼。
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位老熟人。此人的长相十分年轻俊美,武功深不可测,还穿着一件料子极好的黑衣,沈尧立马招呼道:“程雪落……左护法大人,你怎么来京城了,你何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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