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珊道:“这几年,皇上在前朝做得好,国势日隆,运数不会差的。”她试图安慰他。
“我亲政满打满算不足两年,中间有几成是我的功劳呢。”载淳道:“也不知到了我走那天,大臣们想给我拟一个什么谥号。最尾那个字若是恶谥,是要牵连你的。譬如明武宗,谥号‘毅皇帝’,他的皇后明明在后宫什么坏事都没做,也跟着被人叫‘毅皇后’。你明明这么好。”
“那就将病治好,活下去,”蕴珊含泪道:“活下去建功立业,别让他们给你恶谥。”
“好。”他苦笑。
又是默然。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他自问再没有资格。
她则是完全的失语。
她现在控制住自己不发疯的唯一方式,便是以皇后的身份强令自己清醒,以应对危局。她不想皇帝死,不只是因为她心善,也因为他的生死也涉及她的存亡,更关乎一个帝国的走向、亿兆生灵的福祉安康。
良久,载淳打破沉默,说道:“还是叫人传李鸿藻师傅来才稳妥。”蕴珊忙命人去传。
李鸿藻至,蕴珊欲回避,载淳道:“师傅年老,又是先帝留给我的亲信之臣,德高望重,你便留在这里听我和师傅说话罢。”又命李鸿藻近前来。
李鸿藻在榻前叩首,载淳请他平身,低声道:“师傅,我这病,吉凶难料,如果不好,还有大事托付师傅。”
李鸿藻惊慌道:“皇上何出此言?”
载淳道:“劳皇后取纸笔来。”口授遗诏,立贝勒载楫为皇嗣,又有数语,指名身后改由皇后阿鲁特氏听政,奉两宫太后安享晚年。
李鸿藻起草遗诏毕,将草稿进呈御览。载淳细细看了,命太监奉御玺来加盖,说道:“便以此为准。宫中不宁,此诏便交师傅保管,待他日有用处时,还需辛苦师傅。”见李鸿藻眼角有泪痕,他微笑道:“师傅不必伤心,或许还有再见之日。师傅退下安歇罢。”
李鸿藻告退,载淳看着蕴珊,面露不舍,却开不了口。
“臣妾会一直住在西厢,直到皇上病愈。”临别,她说。
“珊珊……”
蕴珊不看他,垂眸道:“臣妾为妻为臣,当尽职责。”
几日后,阿玛又进宫探病,与蕴珊打了照面,却什么都没说,亦没有字条给她。
如此,蕴珊一面心寒,一面猜到,必是杨梅疮无疑。
阿玛显然是想自保,不愿阿鲁特一族牵扯进皇室秘辛中。
到最后,她没有娘家,没有婆家,还是只有他。
她只有他可以报团取暖。
尽管他已经是半个死人。
因为药不对症,他病情恶化得厉害。
几天功夫,骇人的杨梅疮遍布身体,大朵大朵,触目惊心。
蕴珊一位一位传御医来秘密会见,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太医院上下都一口咬定是天花。
蕴珊从诸人的神色中读出,他们必是接了慈禧太后的命令,便去见慈安太后,慈安太后骂她听信谗言、无凭无据污蔑御医,更抹黑皇帝名声。
蕴珊苦苦哀求,慈安太后皆不为所动,蕴珊没有办法,只得转而去求慈禧。
生身母亲,难道真的能看着儿子被疾病折磨而死。
这一日在养心殿,候得慈禧太后带慧妃等人来探病,蕴珊请过安,说有事启禀太后,请太后移驾西厢。
“若真是脏病,就按脏病治,将敬事房太医院的档封严了不许传到外面去便是,怎能自欺欺人当成天花来治,耽误皇上龙体……”
慈禧太后甩手便是一掌,又叫太监进来掌嘴。
“什么脏病?若真有脏病,也定是你这下三滥妇人传染给皇帝的!”
载淳在东厢听见外面蕴珊挨了打骂,气急攻心,待要强撑着爬起来,却眼前一黑,昏厥过去。太监宫女们魂魄都吓飞了,手忙脚乱拥上来,有掐人中的,有喝水往他脸上喷的,有给他搓手搓脚的,有飞跑出去叫太医差点将迎面赶来的慈禧太后撞倒的……霎那间养心殿乱满了人。
蕴珊听见东厢出了事,也忙从地上捱挣起来往屋里去,却被慧妃挡在了门外。
慧妃也不明说要阻拦,只是站在门框中间,假装看不见皇后,不让道。
“劳慧妃妹妹借过。”蕴珊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她起冲突,婉言道。
慧妃翻了个白眼,甚至不扭头过来看她,仍是站着不动,恍若未闻。
蕴珊又急又气,又想起这两年间被迫忍受她的凌辱暗害,恨意熊熊,厉声喝道:“富察氏!给本宫让开!本宫是太后皇上亲自选的中宫皇后!拜过太庙见过祖宗,天下人看着从大清门里正正当当抬进来的!天地祖宗几时容得你一介妃嫔在皇后面前撒野!滚开!”
皇后向来温厚端庄,富察玉洁不曾见过她这阵势,震慑之下,不情不愿地挪开脚步。
但她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甚至有意外的收获:既闹出动静引得慈禧注意,又激怒皇后,令她说出让慈禧太后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话:慈禧太后一生是妾,何时见过祖宗,何时从大清门里被抬进宫过。
别说是慈禧,就连慈安太后,也是侧室扶正,虽拜谒过祖宗,却也不曾从大清门里进来。
她不知道皇后是口不择言,还是存心指桑骂槐自投死路,她不在乎,她只觉得快乐。
蕴珊上前察看载淳情形,见载淳慢慢转醒,眼睛犹睁不开,勉强动一动嘴唇,挤出几个气飘飘的字:“蕴珊是干净的,脏的……是我……”
蕴珊的眼泪流下来,说道:“皇上莫说话了,保重龙体为要。太医马上就来了。”
这两人越是藕断丝连,慈禧越是恼恨,怒道:“来人,将皇后带回储秀宫,掌嘴五十,禁足——禁足至皇帝龙体康复为止!”
“皇额娘,皇额娘……”蕴珊连忙跪下,抱住她的腿恳求:“皇上现在离不了贴身的人照顾……”他身上的疮,已经长到了头上、脸上。起先还是鲜红,后来溃烂,便如熟透的杨梅一般,呈黑红色,出黄脓。再往后,到现在,则如烂杨梅,溃烂处生出黑霉白霉。宫人们为他擦身时,常有忍不住恶心,反胃呕吐者。这事后来便变成是只由蕴珊做,因她心里痛,早已痛得没知觉,反而对气味和丑恶的脓疮感到木然。
“珊珊,别……别求她……就让我死……就让她从此绝后……”他用力睁眼,仍睁不开,只咬着牙,说出恨毒的话。
“好儿子……”慈禧冷笑:“我本就不曾有儿子。我的儿子生下来便被人抱走了,我的儿子生下来就是没娘的!我也没有什么留遗诏都要防着他额娘的儿子!我怕什么绝后!这贱妇说你有脏病,污蔑你名声,我不杀她,只掌她的嘴,已经是开恩了,你倒咒起你自己的额娘来!”
那道遗诏,看来是用不得了。
“哪里用我咒?额娘用治天花的药治我,分明是想让我死。”他闭着眼睛笑道:“我死了,额娘立一个小孩儿,越小越好,就又有十几年的‘垂帘听政’。等他长大了,大婚,不给他碰他喜欢的女人,再把他逼死,然后再换个小孩儿来做皇帝。这世上,没有人永远是小孩儿,但世上总有人是小孩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祝额娘万寿无疆,儿子千个万个,垂帘千年万年。”
十月三十日,皇帝因病不能视事,内廷传旨,命帝师李鸿藻代阅奏章。十一月初一,命恭亲王处理批答满文折件。初十日,内外奏折呈两宫太后披览。